Lexiphanes: 当翻译变成喜剧

当翻译变成喜剧

from 非東非西 by Lexiphanes


本人读外国古典文学,纯属于热心过头的门外汉。这两年,北大的朱孝远教授发起了“海豚文库”,专门为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作品的汉译开了一个系列,受到 读书界的广泛关注,这真是非常伟大的功业。哈佛大学的I Tatti Renaissance Library这套丛书,译介的范围仅止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拉丁作家;而我们就只看“海豚文库”已经出版的四册,除了彼特拉克《秘密》外,还有英国的 《不列颠诸王史》,有拉丁文学,也有新兴起的俗语方言文学。当然,书里虽有的地方没有明说,但看起来基本上都还不是直接译自原文,而是主要参考了英语学术 的已有成果,这也是合乎实情而不可苛求的。最新出版的一册,题为《文艺复兴喜剧选》,是我最感兴趣的,篇目包括了阿里奥斯托《列娜》、阿雷蒂诺《马房 主》、英特罗纳蒂剧社《迷局》和瓜里尼《忠贞的牧羊人》四部。我收集的为数不多的几册ITRL中就有一册《人文主义者喜剧作品集》(Humanist Comedies),那仍属于新拉丁喜剧的范围。意大利的俗语作家最初怎样写喜剧的?是否依然甩脱不了普劳图斯和泰伦斯的影响?对此话题有兴趣的读者,恐 怕都要来读一读此书。
当拿到这本《文艺复兴喜剧选》之後,第一眼看到了译者的署名:“北京大学文艺复兴喜剧翻译组”!这是多么容易令人产生敬意和 信心的署名啊。这表明,这样一部专门的文学选集汉译本,出自于中国大陆最具人文学术水准的学府,译者虽众,但是个“组”,让人联想起三两素心人彻夜磨砺学 问的优美画面来,跟“三个臭皮匠,抵一诸葛亮”,岂可同日而言之哉。但是读书之人,不能光读书的封面的,开卷後第一眼,我就傻住了——正好瞥见阿里奥斯托 《列娜》前面的简介有云:“除《列娜》外,他还著有喜剧《我猜想》(I Suppositi),并于1566年在宫廷礼堂上演”。就算是一天也没学习过意大利文,好歹我也知道意大利文中I没有第一人称的意思,而应该是阳性复数 名词的前置词,用法类如英语里面的the。阿里奥斯托不是什么生僻作家,其作品的题目我大概有点儿印象,根本没有什么《我猜想》这类意思的名字。遂查考了 几本英文的意大利文学史。知过去英语学术界对此标题有两种译法:其一,以suppositi为文艺复兴时期拉丁语suppositum(假想)之复 数,George Gascoigne贡献的第一个英译本,题目即译作“Supposes”,需要指出,这部英译本的喜剧首演时间,才是上面所提到的1566年,而原本在费 拉拉(Ferrara)首演的时间乃是1509年;其二,1996年的“意大利戏剧研究丛书(Studies in the Italian Theatre)”中,有一部意大利喜剧集,其中收入此剧,译作“The Substitute”,意为“接替”或“交换”,这与维基百科网的意大利文版附注之译名(Gli scambiati)相近,与其情节相合(演一干人物互换身份),剑桥本意大利文学史也采用了这一译法。
第一眼如此,也不足影响我读下去的信心。但往後读下去的结果,真的是笑声越来越大,读喜剧而发笑,并不奇怪,但是更招人乐的是翻译者的大胆胡来。无暇穷尽其谬误,随手翻摘一二,聊供解颐。
首 先,译者们似乎不知道prologue也是剧作内容的一部分,全都约好了不译“序幕”。仿佛看厌了电视剧的片头,于是听评书要去掉定场诗,看京戏要躲开 “帽儿戏”,连读《狂人日记》也从不看前面的文言短序。西人古剧的“序幕”好比是门槛和门房(threshold and usher,这说法见于一本叫作“Prologues to Shakespeare’s Theatre”的书),引领观者进入其剧的情节背景之中,不经此而径直登堂入室,那该算是盗贼的行为。
至于各剧的简介,也多有疏漏。《列娜》简 介除了前面所举出的问题外,还声称史诗《疯狂的奥兰多》(Orlando Furioso)是“文艺复兴时期喜剧的最早杰作”,连文体都搞不清,这真是发前人所不敢发了。66页的《马房主》简介,则谓阿雷蒂诺(Pietro Aretino)写过关于意大利城市性生活阴暗面的对话集《争论》(Sei Giornate)。须知此著作原题简写作Ragionamenti,看1926年版的Samuel Putman英译本《阿雷蒂诺作品集》,只是将之译作“Dialogues”,里面都是些市井男女的风月谑谈,比如母亲训诫女儿如何做个诚实的j女之类, 一点儿没有“争论”的意思,偶尔开个讨论会,也不过是有关如何勾引p客而已,性格乖僻、特立独行的阿雷蒂诺以此对话录讽刺地得出j女生涯实在是最干净而光 荣的结论,不知道这是否即所谓“意大利城市性生活阴暗面”。而Sei Giornate是後人所加的题目,盖对话录分成两部,每部分三天,故应译作《六日谈》。至于《迷局》、《牧羊人》二剧简介的荒唐之处,在于详古而不知 今,其原因暂且不表,留在此文篇末再说。
而剧本内容的翻译,大体有四种问题:
第一种问题,可称作“南辕北辙”,看来译者都是北大的青年才 俊,其考据能力想必不差,但在此书中时常显得心思误用,精力投错了方向。比如《忠贞的牧羊人》里,有两句台词:“天空的一半像阿比西尼亚,另一半透着白 光”,看文後的译注,解释了阿比西尼亚(Abysinia)的含义,可谓博古通今,但查看所依据的Fanshawe英译本,不过是写作“is an half Ethiop and half White”,而本来的意大利原文并无Ethiop这个典故,OED里说,Ethiop在英文有一个意思就是黑,则“一半黑一半白”就可以了,不必节外生 枝地由英译本的用词再去引出希腊文,还一直解释到埃塞俄比亚的今名。再如《马房主》中,学究细数九个缪斯女神,“维纳斯七个,帕拉斯八个,还有密涅瓦九 个”,译注说明此处学究将三个女神错算入九缪斯中,“帕拉斯(Pallas)为冥海女神,密涅瓦(Minerva)为智慧女神”,虽然希腊神话中名帕拉斯 者不少,但稍有知识的人应立刻可以看出,这里的帕拉斯和密涅瓦是同一女神,都是指雅典娜。如此才有笑料,否则这个把维纳斯都算入缪斯女神中的冬烘先生居然 知道较为生僻的典故,岂不可怪?《马房主》中还有一处“西尼加利亚市长”,叫人一看便知有问题,後文译注里其实已经说明了Signori Veniziani的涵义,那么就应该译作“威尼斯领主”之类的名称才对。
第二种问题,可称作“画蛇添足”,译者不知节制自己的才情,不想反而留 下了笑柄。如《迷局》中,斯佩拉的一大段笑话他的痴情主人的台词,就被翻译得令人目瞪口呆:“他甚至沉迷于写作十四行诗、诵歌、情诗和顺口溜般的长信,他 把它叫做‘大ji巴’。——要是他自己的玩意儿也因此抬不起头来,那才是活该呢!”最後三句夸张谐谑,很像是喜剧人物的语言,不幸的是我们在原文中根本找 不到这样的表述。可能是将某个英译本不甚严谨的发挥文字严谨地照翻了出来。看有些注本说,斯佩拉在此所列举他主人创作的品种时,别字连篇,比如头一种是写 作fistole(瘘管),实际是指epistole(书信),第二种才是sonetti(十四行诗),被粗鲁的仆人误会成sognetti(“梦”的指 小词),所谓的“大ji巴”可能是从materiali一词中联想出来的,乃源于斯佩拉对“metrica(韵体诗)”的误会。至于“要是他自己的玩意儿 也因此抬不起头来,那才是活该呢”这两句,恕我眼拙,没找到是哪儿变出来的。有时译者好心要做点儿普及性工作,对于稍有知识的读者都算耳熟能详的专有名词 也要给予注释,孰知不注则已,一注方显露出自己的无知,比如《忠贞的牧羊人》第一个注释就是“阿卡狄亚(Arcadia),古希腊伯罗奔尼撒中部的城 邦”,这么荒唐的解说,好比是在说:“河南,是中国中原地区的一个大城市”。
第三种问题,可称作“盲人摸象”,这是指译者毫无用心地妄加揣测。 《列娜》一开场,爱好天文学的译者就打算用浪漫的笔触给我们营造诗意的中古气氛:“在这漆黑的拂晓时分,您以为您会看到什么美丽的东西呢?我知道,晨祷者 马丁•达梅利亚爱上了一颗星——您将要看到的也像星星一样美丽吗?”读了这段话後,全不能解,遂查看了原文,我险些昏倒。且不指摘繁冗拗口的译法如何不适 用于喜剧人物鲜活的台词上,请问“晨祷者”一名是从哪儿来的?原文根本没有。至于Martin d’Amelia,哪里是什么浪漫之极的圣徒人物,乃是民间传说里一个傻瓜(这可能就是《神曲•天堂篇》第13篇末所提到的“马丁先生”),他将月亮当成 自己的老婆追求,十分痴爱,这里老仆说的“爱上了一颗星”,即是戴安娜星(Diana),也就是月球。後文中,译者顺着上文又捏造出一个“晨祷之星”来, 错得更为离谱了。而就在这一幕稍後,有一段深奥得出奇的会话:
弗拉维奥:你担心我会绕过你吗?
科尔博洛:你是应该找个东西绕着她,主人!看看是否能让她点头称是。
列娜:谢谢你,我不需要你给我披挂什么东西,我没有感冒。
我 算是明白了荒诞派是怎么问世的了——一定是诞生于这样的翻译!其实情节很简单也很活泼:上文说到列娜要弗拉维奥先交钱,这里弗拉维奥便问:Tu temi ch’io te la freghi?“你觉得我会骗你么?”fregare这个字兼有欺骗和“摩擦”的两层意思。老仆科尔博洛趁机赚嘴巴便宜:“是呀主人,你该‘擦’她,那样 你就更开心了”,这话里带有猥亵的意味。于是列娜回嘴:“我可没病”。有人注释说:当时所谓的“scesa”不是别的病,就是风湿病,治疗的方法就是在肩 膀上擦抹醋汁,既然没病,那也就甭“擦”什么了。这么翻译,至少算靠谱,再看上面的译文,简直不着边际。
第四种问题,可称作“力不能及”,这与第 三种问题的不同,在于译者掌握了一定正确的信息,但在将这信息翻译成中文的过程中,尚缺少足够的知识。比如《迷局》中有一处台词,戏中人引用了起了典故: “就像古时的诗人说的:‘灰白的脑袋和绿色的尾巴’。”看这句译文也是一头雾水,按原文而考索之,barba bianca, nella coda son così verde,出自薄伽丘《十日谈》第四日引言,原话过去译作:“他们大概不懂得那韭菜头尽管是白的,叶梢可是碧绿生青”(方平、王科一译文),这“韭菜” 的自喻简直可与关汉卿《不伏老》里的“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相互发明(元人呼勾栏熟客曰“铜豌豆”)。因此,这个地方虽有表 面的意思,但翻得不贴切,若所参考的英译本有“绿色的尾巴(green tail)”这种字眼,一定是别有所指,故宜改作:“发顶皓白,而胯下常青”。《迷局》中还有一处费解的拉丁文,斯佩拉说:“啊哈!有一句不错的那不勒斯 谚语正适合你!Facetis manum!”文後译注说,这是一句不规范的拉丁语,语意不明。这回注释得倒非常老实,的确不是什么语法正确的拉丁语,不过并不能因此就可以随便丢掉一个 词,即其後本有的brigata。据有的学者推测,这是在以嘲弄的口气模仿那不勒斯人讲话,因当时那不勒斯乃人文主义之重镇,学者好讲拉丁语。 “Facetis manum, brigata”的意思可能是“鼓掌吧,伙计们”,如同今日野台子演出时“带气氛”者的煽动话语。“不错的那不勒斯谚语”,其实是说:“那不勒斯人讲得 好”,要是哪位死用功的读者真去查什么那不勒斯方言谚语词典,估计只能是徒劳无功了。
总体来说,此书四个喜剧的翻译可算是粗疏荒谬,译者到处丢三 落四,《忠贞的牧羊人》译者最众,问题也出得最多,比如第一幕中西尔维奥说“比起得到所有女神的垂青,我从抓到的一只猎物中享受到的乐趣远远更多”,原文 是Mille ninfe darei per una fera che da Melampo mio cacciata fosse. 译者甲没弄明白Melampo是什么,便自作主张把西尔维奥的猎狗换成了他本人。至第二幕,译者乙看见多琳达说西尔维奥在林中呼唤他的猎狗,便高高兴兴地 添加了一条注释:梅兰珀(Melampo)者,“西尔维奥的猎狗”也。还有一处“阿勒克托的毒药”,原文分明提到了两位复仇女神,col velen di Tisiphone e d’Aletto,译者不知为何非将凶手减掉了一个。
为了避免像《马房主》的作者阿雷蒂诺那样死于狂笑,我们且就 此打住,来严肃地谈一下此书各剧翻译上的文献说明。即使是找英译本来参考,也须注明来源,但只有《忠贞的牧羊人》译者“忠贞”地交代了其底本的选择情况。 从选题篇目上看,全书四剧很可能都来自于“企鹅经典”中的一本Five Italian Renaissance Comedies(1978年),编者是Bruce Penman,查北大历史系藏有此书,所收剧目,除了这四部外,还有一部马基雅维利的《曼陀罗》,则早有徐卫翔的译本了,故而没有重译。这猜测并非毫无道 理,虽然“北大文艺复兴喜剧翻译组”诸君没有提过此书,但《忠贞的牧羊人》的简介里说:采用的底本乃是Sir Richard Fanshawe(1608-1666)的第一个英译本,而这其实就是Bruce Penman收入于Five Italian Renaissance Comedies的那个译本。在《迷局》的简介中,译者似也有意给我们布上一个“迷局”,他们就该剧的英译情况(前面说此剧“被译成法语、西班牙语、和拉 丁语等多种语言”,似乎当是指莎士比亚时代),只提到两种节译本。这么一来,读者很可能误会此剧没有过全译本。而实际上除了上述“企鹅经典”本外,全译本 还有“意大利戏剧研究丛书”本(与阿里奥斯托《交替》、马基雅维利《曼陀罗》合为一册,1996年出版),以及2003年出版的一部Five Comedies from the Italian Renaissance,均是采用不同的译本,其中最後这种注释甚详,是值得参考的。其实,这四部剧的英译本可能都不少,比如《列娜》,英译的《阿里奥斯 托喜剧集》就不止一种;《马房主》,除了上面提到的两种不同《文艺复兴五部喜剧选》,至少还有1986年出版的一种单行本(Leonard G. Sbrocchi和J. Douglas Cambell编订并翻译);再比如《忠贞的牧羊人》,在19世纪初就有新的英译本了,因早逾版权期,很容易找到该书的电子扫描本。译者William Clapperton自云改革了Fanshawe爵士的韵体译文,以无韵之素体译出,中译本便都是散文体,则至少舍彼而就此岂不就更为方便。
文艺 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喜剧往往一副没正经的嘴脸,到处都是尘世生活的“俗人乐”。比如“列娜”这个题目就够好笑的,《意大利文学研究百科全 书》(Encyclopedia of Italian literary studies)里说,Lena这个词在当时意大利文里是老鸨的意思,语涉双关,故而5页上科尔博洛说“你打算用什么办法让列娜愿意做她自己学生的皮条客 呢”。《马房主》作者彼特罗•阿雷蒂诺从小到大的一生经历简直没有一样不是邪门的,简介里只说他母亲是“一位著名的美女”,这会令稍微了解其生平的人们都 要发笑。而那个所谓的“锡耶纳的英特罗纳蒂剧社”,其名称intronati由tuono(雷霆)一词衍生而出,指的就是“遭雷劈”。这样背景下所产生出 的喜剧,其语言必然是活泼鲜辣、富于表现力。而中译本的文风完全背离了这一风格,假若稍微对照一下原文或者任何一种英译文,就会发现中译本格外冗长拖沓, 添加了很多想当然的“废话”和华丽抒情的“美文”。看来,文艺腔的青年并不适合翻译喜剧,他们把喜剧本身变得不好笑,而又将翻译变成了另外一种“喜剧”。 鲁迅先生早就说:喜剧就是把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假如比我这等门外汉还要外行,即使挂上金字招牌,也是没有什么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