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文:漫谈二流大学(清华北大浙大只是三流大学)

李志文:漫谈二流大学(清华北大浙大只是三流大学)

浙大上任校长杨卫对于大学发展曾谈过一些精辟的看法。他说:“以美国大学为例,它们是三流学校数论文篇数,二流学校数论文的影响因子,一流学校不对论文发表提要求,而顶尖的大学非常强调教学。”然后,他做了精辟的分析:

一所学校的教师还没有形成很好的研究习惯时,学校从管理上要求教师发表论文,并且是在国际同行认同的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这样可以形成一个整体的驱动力,从统计学的角度上看,论文发表得多就意味着教师花在做研究上的时间更多。因此三流大学要提升,就得要求师生多发表论文。二流大学要求教师发表的论文,是在该领域里最好的、影响因子最高的杂志上。如果某人一年能在这样杂志上发一二篇论文,他会被认为是国际知名的学者。再发展,这位教师能几年磨一剑,做一些引导、引领这个学科发展,更带有原创性的工作,带领学科往前走,那他就是国际一流学者了。所以,一流大学不要求教师发表很多文章,也不要求他们在顶尖杂志上发表,只是给更宽松的环境做研究,由教师在好奇心驱动下自由发展。在国际上前几名的顶尖大学,所有的教授都是该学科同年龄段里最优秀的。因此,这些学校要求其教师除了保持自己作为这行顶尖的学者外,还要花时间在学生身上,让这些最好的学生受到教育和启迪。因此,每所学校发展阶段不一样、水平不一样,对发表论文所强调的内容也就不一样了。

我很认同杨卫的话。杨卫到底是开国以来第一个当了大学校长的常春藤毕业生。

按照杨卫的标准,现在的清华、北大、浙大刚刚进入世界的三流水准。十年前,中国大学是没有资格谈SCI的。现在,前五名的学校,清华、北大、浙大、复旦、南京在SCI的数量上,现在已经能在亚洲占一席之地,拿到美国比比,也不见得丢人。中国有人海优势,再往后,这个成绩会更好。但这种比法再往后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因为人家二流学校,不跟咱比这个。要用人家二流学校的比法,我们的清华、北大、浙大,又回到起点上:重新洗牌,咱们的成果几乎是零。

我今天要谈的是我们的清华、北大、浙大还要做多久的三流大学?我们怎么才能进入一流大学,顶级大学是人人没有把握,只能当做一个崇高的目标。

我个人幸运的在美国顶级大学待过,我的助理教授中的三年就是在芝加哥大学待的,然后到宾大的沃顿商学院当副教授。1980年的芝加哥大学商学院与经济系,应该是顶级,甚至是第一。在1990年,芝加哥统计过,90% 的经济学诺贝尔奖得主与芝加哥大学有渊源,所有知名商学院的会计学与金融学的当家学者(是讲座教授,但通常不是系主任),与芝加哥大学有渊源。这几年,芝加哥大学的经济与商学,一流没有问题,顶级可能就不是公论了。现在顶级的位子,应该是哈佛与沃顿。1983的沃顿应该只能算一流,哈佛商学院连一流都谈不上,甚至是被认为是一群二流学者拿着哈佛的老牌子在招摇撞骗。我的母校罗彻斯特大学在我念书的时候(1974),应该是一流大学在做顶级大学的梦,现在是一流大学在往下降。我现在担任讲座教授的杜兰大学应该是一流的尾巴,杜兰从来没有做过顶级的梦,想都不敢想,连一流都岌岌可危。表上都是美国的大学,二次战后,老美在各方面称霸了六十年,学术也不例外,不能不用老美来做度量衡(calibrator)。英国的三家,是十八世纪大英帝国的回光返照。

从我的分析来看,大家可以知道,二流与三流可以按学校来分,一流多少能按学校分,顶级的大学与顶级的专业就不一定在同一个学校了。顶级大学的排名是相当稳定的,基本上取决于历史、资源、及地缘环境。顶级专业的排名是相当不稳定的,走掉一个大师,或大师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顶级的位置就保不住了。以大学来分,现在的清华、北大、浙大,应该是三流,但在清华与北大,有些专业领域已经有点二流的味道,浙大是扎扎实实的三流。中国的绝大部分的大学是不入流,别难过,印度也一样。甚至日本也好不到那里去。日本自从百年前,有些大学冲进三流后,绝大部分的大学还是不入流。日本是靠武力与团结力在世界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在学术与思想上面是没有太多的建树的。这几年,北大与清华的国际化与超前意识,比绝大部分的日本大学要来得强猛。

我曾在香港科大做会计系的创系系主任,在离开科大那年,按顶级学术成果排名,做到了世界第一,但是多少是玩了花招,1999年的香港科大会计系应该是扎扎实实的二流顶端,应该是美国之外的第一名。香港科大的这个第一也是岌岌可危,香港中大来势汹汹。在会计学与金融学的领域里,全是老美天下,老欧只有亦步亦趋的份。由于拥有大海龟与牛外教,在会计与金融领域,香港的三大(港大、中大、科大)基本上比欧洲大学好,而且独步亚洲。

什么是二流大学?

杨卫为二流大学做了相当好但不完美的定义:

二流大学要求教师发表的论文,是在该领域里最好的、影响因子最高的杂志上。如果某人一年能在这样杂志上发一二篇论文,他会被认为是国际知名的学者。

它不完美的地方,在『一年能•••发一两篇』这句话上。我认为到了二流学校,基本上,已经不用简单的数字管理,在任何一个领域的最好杂志一年能发一二篇,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是,别说二流大学的教师了。我下面会详细分析。

我先分析一下三流大学与二流大学的不同。三流大学,应该是像美国的California State,Kansas State,台湾成功大学、台湾大学、日本名古屋大学、韩国首尔大学、中国大陆的北大、清华、浙大这一类的大学。这些大学有一个共同特性,都是公立大学。公立大学是外行官员管内行学术专家,就是咱们所说的『红管专、外行管内行』。这些外行官员都要找一些『客观标准』来做管理依据,就自然的数字挂帅了。在美国这些大学都是资源较少的州立大学,这些大学,有些就被定位为教学型大学,像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ies。有些是小州的州立大学,像Kansas State。这些大学,校长底气不足,难以抗拒州政府与议员的干涉。天下英才有限,到了这些学校,能分到的人才,就微不足道了,数字管理,简单明瞭,成本低廉。在亚洲,官本位下,校长发挥空间有限,许多是新兴国家,资源也有限,发展学术的第一步,就是先让教师们有拿到学位后继续念书的习惯。用SCI 数目来管教授,就如同用考试来管学生,没有太多的实质教育与学术效果,但总比不管好。到了不入流的大学,基本上就是随意管了。台湾的有些私立大学,大陆的大部分大学就是这一类。

下面表一是基于美国大学最被认可的排名,US News and World Reports 的报告,再依照我自己的判断,为顶级、一流、二流、及三流大学列出一些例子。每一流中,按照排名的顺序,由高而低罗列。顶级与一流是全部罗列,二流、三流众多,只是例列。US News and World Reports 的排名,是在美国最少争议的了。排名免不了主观判断,这个表只是例子,不是科学。表中的顶级与一流大学几乎清一色是美国学校,是因为美国有最好的制度设计,几乎把全世界的学术精英完全吸收过去。我在一流大学里,列了法国的Ecole Polytechnique,其实只是『公平』的考虑。法国的Ecole有点像中国的清华与北大,学生是最好的,不输给任何的一流大学,设备还不错,但是师资与学术环境就比美国的一流大学差多了。亚洲的三家二流大学,香港的科大与中大,日本的筑波都有很大的美国影响。读者可以指责我有偏见。我走遍世界,在欧、亚、北美、南美各国中的顶尖大学都有些朋友,参观大学、分析学术环境是我的嗜好,本文只能说是我的看法,不能说是我的科学论断。学术是尽可能的寻找客观的数据,但是学术结论都是带有主观色彩的。

在表一,各位也可以看到,顶级大学全是美国的私立大学,较好的一流大学,还都是美国的私立大学,到了一般的一流大学,公立大学就多了起来。二流大学与三流大学基本上都是公立大学。没有列在表里,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私立大学,是不入流的。这就是资源与体制的互补了,私立大学体制灵活,如果有足够的资源,会办得比公立大学好。如果资源不足,私立大学的灵活体制反而导致它们胡作非为。

表一: 依照作者判断的大学流别示例(节选)

注:本表基于U.S. News and World Report 的排名,再依作者的了解加以调整。U.S. News and World Report 的排名偏重本科教育的角度。本表的微调多考虑了些研究成果的因素。表上顶级与一流大学,作者大多亲身访问过,每一家学校都有相识,在其中一半学校作者做过学术报告。

台湾的台大,大陆的北大、清华、与浙大,被分到三流,是让人非常气愤与不服的。台大、北大、清华、浙大的学生素质绝对的超过我任教的杜兰大学。台大、北大、清华、浙大的老师的『脑素质』也不逊于杜兰大学的老师。为什么杜兰可以在一流大学中吊个尾巴,而我们的北大、清华被列入三流呢?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是,杜兰是美国的私立大学,北大、清华、浙大是中国的国立大学。环境与体制,决定了学术机器的生产效率,原料的品质(老师、学生的天生素质)当然也会影响成品的质量(学术成果),但绝对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这是本文分析的重点。

二流大学,应该是SUNY/Buffalo, Rutgers, Florida, Kansas,与香港科大这一类的大学。这些大学由于资源、地缘、历史因素,没法子与一流大学较短长。表上的一流与二流大学的运作、目标、渴望,基本是一样的。它们只有程度的差异,没有本质的差别。顶级大学的年轻副教授通常是一流大学争聘讲座教授的目标,一流大学的少壮副教授通常是二流大学争聘讲座教授的目标。三流大学与二流大学之间的交流就要少多了。北大与清华已经有点二流大学的架势,就是因为,它们已经有点能力在一流大学的少壮精英头上动脑筋了,例如清华用了五年的时间操作,礼聘钱颖一从Berkeley回清华,浙大才刚刚有这个概念呢!

在顶级大学,谈文章的篇数,是粗俗的行为,被大家取笑、不耻。在那种学校,著作等身、大气蓬勃是理所当然,有什么好吹的?在一流大学,学者是梦昧以求『这辈子』能有『一、两篇』传世之作。但是这个梦是深藏心底,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下流了。在二流大学,是公开的说:『想当教授,就得有一、两个全垒打』。意思就是,想当教授,非得在顶尖杂志,发表一、两篇论文不可。如果像杨卫说的,每年要发一、两篇,就成了『牛饮』,只有三流学校的牛才这么公开的鬼叫。二流学校公开招聘讲座教授的时候,基本上看的是品质,不是数量。可是在内部提升的时候,基本上看的是数量,不是品质。人家已经都做牛做马怎么多年了,没有功劳有苦劳,咱二流大学资源有限,那能养得起这么多神仙?只要你还努力听话,时间到了,苦够了,也就当上了教授了。

看一个学校的教师管理机制,就能看出这家学校的定位。在顶级大学,教授几乎人人有个讲座(endowed chair),这些老爷都是千辛万苦从对手那里挖过来的。助理教授几乎没有一个能升上去,极少数能升上去的,老早就有对手在挖墙角,又得千辛万苦的挽留,年纪轻轻,就得给他个讲座教授。校长的任务不是『管』这些人,而是哄着他们,赔着笑脸,防着他们与别人谈恋爱。校长更重要的任务,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知道各专业领域的动向,聘请到领导未来20年学术方向的大师。校长对大师那敢说个『管』字,磕头都还来不及呢!那怎么『管』这些老爷呢?出个假货怎么办?别担心,这些人好管极了。只要你的学校有足够的大师,顶级大学当然是大师如云,他们互相把对方管得贼紧。老子好不容易混到这个江湖名声,才能如此吃香喝辣,我们中间如果出了一个假货,别人对我们的本事产生怀疑,我的数十年修行,岂不被糟蹋了?在顶级大学里,每周定期的研讨会就是擂台,那些大师们,在擂台上杀得你死我活。

当然,如果一个顶级大学,请了个无能校长,一口气找了一群假大师,这个大学就马上出现劣币驱逐良币,这个顶级大学就垮了。这就是为什么,顶级大学都在美国,又都是私立大学。因为只有美国的顶级私立大学才能发展出一个极精细的大师互相监管的『教授治校』的机制。美国的普林斯顿、哈佛、耶鲁用了三百年的时间,用世界最优渥的资源,运用市场机能,慢慢把美国的学术巨厦的上梁弄正了弄直了,美国的一流大学像伯克莱、康奈尔才能放心的让教授来管自己,管学校,甚至管校长。

美国的三流大学基本上是官本位,跟咱中国一模一样。李远哲这个学化学的书呆子,居然在台湾倡导『教授治校』,把台湾的大学变成政治角力场,乌烟瘴气!三流公立大学如果教授治校,全校教授一定『挖社会主义墙角』。没有大师级的学术地位,就没有了赔不起的面子。教授跟装配工都是人,没有了赔不起的面子,就可以不要脸,一旦没有人管,就一定不要脸。三流大学用SCI 数量管教授,就是防止教授不要脸,在我们管理学,这叫做防止『道德危险』(Moral Hazard)。

顶级大学与一流大学所耗用的资源是惊人的,在外人看来是极度的浪费与没有效率的。师资是名校的命脉,这个『浪费』与『低效』,在师资的培育上面最为显著。我用杜兰大学商学院做例子。杜兰商学院在过去十年,起码进了50个刚拿博士的年轻教师,每位教师的年薪,用2006的价码,是15万到20万美元,每个年轻教师可以待六年,不升就走人。这十年的投资保守的估计是15万乘6乘50,总共四千五百万美元。只有四位升上副教授。其他的都为二、三流大学做贡献了。我们的教授,基本上都是从外边挖角进来的,也就是说,顶级大学与其他的一流大学,用了更多的价钱为杜兰做了贡献。以顶级与一流大学合起来的五十家学校做群体单位,百分之九十的师资培育投资是为了二流大学做了贡献了。绝大部分的三流大学玩不起这个游戏,也就根本不玩了。从一流大学流落到三流大学的人,基本上都放弃了『研究』,反而,一直在三流圈子的学者,有些会兴味怡然地玩着三流大学的数字游戏。

有人会说,这些百分之九十的年轻教授,会为顶级与一流大学发表大量的文章,所以值这么多钱。哈!你就错了。杜兰的这50个人,在十年内,发表了大约50篇文章,其中三分之一是那升等的那四个人发的。其他46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具体成果。用浙大、清华的数字管理概念来看,起码四千万美元是打了水漂了。在美国,百分之九十五的博士毕业生,这一辈子,不会在顶尖杂志发表文章。顶尖杂志的百分之九十的文章,是百分之一的学者写的。在杜兰商学院,学术成果主要是五个讲座教授(师资队伍的5%)做的。

那么,我们不干脆就让这五个学者专做学问,何必花这么多钱,让这么多人陪着玩?这就是学术环境的成本,没有这么多人日以继夜的干,就没有一流的研究环境;没有九死一生,就没有英雄好汉。后面我会分析,什么叫一流的研究环境。

话说回来,中国可能穷些,中国的市场机制可能差些,中国的社会组织结构可能落后些。但是浙大、清华的许多教授的天生素质可一点也不比什么普林斯顿的那些书呆子差。凭什么人家可以教授治校,被校长哄着、伺候着,而我们清华、北大的念书人就得拍校长马屁、看书记脸色?我们也要教授治校,我们也要大师如云。好!有志气!那么,我们得先从三流大学转变成二流大学。下面我就分析如何把北大、浙大、清华转化成二流大学。

怎么样才能办成二流大学?

我前面说过,顶级、一流、二流大学基本上没有本质的不同,差别在由于历史、资源、及地缘的关系。(关于历史于地缘对大学地位的影响,曾担任哈佛大学校长四十年之久的查理斯•艾略特说:“一所名副其实的大学必须是发源于本土的种子,而不能在枝繁叶茂、发育成熟之际,从英格兰或德国移植而来。它不同于棉纺厂,运营六个月就可以满足一种迫切需要。一所大学不是靠多在报纸发表一些社论,大量发布广告,或多拍几封电报就能建立起来的。”)他们优秀的程度不同,他们的办校宗旨、监管体制、评核方式基本是一样的。这些学校实质上是教授当家。二流以上的大学是一群学者的合伙组织(partnership)。而三流大学比较像工厂,教授只是拿薪水的『笔耕者』及『口力工人』。二流大学已经到了民主体制,而三流大学是农业社会的君主专制。

从三流到二流要比从二流到一流难得多。从二流到一流,甚至从一流到顶级,只要有资源肯拼命,就有可能做到。而从三流到二流是本质的改变、是思想的改变、是文化的改变、是价值观的改变。用经济发展来做比喻。从二流大学到一流大学就如同已经是工业社会的亚洲四小龙想赶上英国与意大利。香港与新加坡用了三十年,到了上世纪末已经做到了。从三流大学到二流大学,就如同满清的传统农业社会进入共和国的工业社会,打打杀杀一百五十年,到了1990年才算结束,经过了非常痛苦、血腥、漫长的转型过程。这转型的痛苦是由于价值观的改变与社会结构性的改变,影响了现有在位人的利益,让他们的人力资本,一夜间荡然无存。从二流到一流大学,是按同一个制度体系力争上游,而从三流大学到二流大学是否定了现有的制度体系。由于新的制度体系否定了现有的制度体系,反抗、破坏、挣扎就大得多。

在三流大学的体系里,文章数、学生数、头衔、行政职位是学术成果的评价标准,也是物质报酬分配的依据。在全是三流大学的官本位国度里,没有也不需要开放性的学术市场。在三流大学的体制下,要累积文章、学生、头衔、职位这些人力资源可不容易。首先做学生的时候就得选一个大牌做导师,当徒弟的,沏茶倒水、上街跑腿,样样周到。毕业后弄头衔、抢职位,又得卑躬屈膝、心狠手辣,一样不少。带着一批弟子打天下,要远交近攻,合纵连横,交了不少朋友,结了不少世仇。在数字挂帅的体制里,比的不是真知卓见,而是组织能力,政治手腕。一旦改变学术体制,原来的学术领袖,就像满清遗老,痛哭流涕、顿失依靠。反抗的意念,这么会没有呢?

在三流大学体系里,博导可以任命,文章数可以计算,虽然不理想,但可执行性高,虽然大家做点没用的研究混饭吃,倒也有些次序,每个大学各混各的,相安无事。到了二流大学体系里,大师不是校长任命就行了,得有真知卓学,没有一个市场机能做信息处理与汇总的工具,谁又知道那个是真大师,那个是假大师?如果假大师的人数,超过一定的临界点,就会劣币驱逐良币,结果比三流大学体系还糟糕。三流大学的博导是绵羊,校长吼一吼,就乖乖低头吃草。二流大学的假大师,是披着珍贵貂皮的野狼,可以把校长都吃了。哈佛教授参议会才刚赶走一位做过财政部长、要改革哈佛教授懒散教学态度的年轻校长。谁对谁错,我说不清楚,人家哈佛有足够的真大师坐镇,如果那些假大师搞得过分,校长是冤枉的,真大师就都跑到普林斯顿或斯坦福去了。如果没有什么讲座教授因此离职,这个校长大概走得不太冤枉。这就是市场机制。中国有吗?这里有个小注脚。这个校长要整顿的对象,就是一个讲座教授,他一气之下,拉了一批同事投奔普林斯顿去也。这位讲座教授是真大师、假大师,我不知道,隔行隔重山。但是,普林斯顿接受了这一批人马,哈佛校长因此去职,是非曲直,就有了公论,这就是市场机制。

办二流大学只是清华、浙大进入世界名校的一个过程,不是最终目标。最终目标是要成为世界顶级大学。真正的教育家是办教育,而不是争排名,就如同真正的学者应该是好奇与探索,而不是算文章数量。争排名、做文章的毛手毛脚,我知道些,我也做过些。我一生的志向与绝大部分的精力还是做个真学者好老师。做为一个芝加哥学派的学者,我是不相信绝对道德观的,我认为道德是成本效益盘算下的产物,是社会制度的衍生品。做为一个理性的社会科学家,我要贡献的是如何透过理性的分析,设计一套制度机能,让人们自然地依自利的动机,做到对社会最大的贡献。因此,我对清华及浙大的建议,不是怎么玩些手法,把排名弄上去,而是以社会精英的心态,怎么为中国打造一个优良的学术与教育环境。在我前面的分析中,我已经清晰的指出,中国如果想要有个优良的学术与教育环境,就得有世界顶级的大学,这两三个顶级大学,会带动几十个一流大学,这几十个一流大学,会带动上百个二流大学。这些顶级、一流、与二流大学是中国的知识泉源,会发展出千千万万的科技应用,会培育出无数个领袖、学者、与教育家。我任教的浙大与清华,应该有舍我其谁的抱负。

在我的举例与分析中,大家可能已经感觉到,创建顶级大学最重要的一环,是以学术大师为核心的市场淘汰、监控、与定价机制。顶级大学绝对不是一个官本位的农业社会能产生的。没有一个官,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足够的专业知识来识别学术大师,但是市场能。市场的识别能力超过任何的专家,市场的淘汰、监控、与定价机制是融合了市场所有专家的智慧。

中国以致亚洲都没有一个开放型的学术市场,在清华讲的是『三清』,东京大学谈的是『三东』。三清也者,本科、研究生、教授职位都出身清华也。看清华出身的清华教授谈起三清的那副得意像,真恨不得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你这三流古井里的青蛙』。我自己也有『三台』病。四十岁以前,我的梦就是回母校台湾大学教书。整个亚洲的学术精英都染了严重的科举病毒。如果一个大师是在十八岁那场考试决定的,这个大师百分之百是假的。没有真大师,就没有二流大学,就别提顶级大学了。没有开放的市场,就不可能有真大师。货真价实的学术大师是在残酷公平的市场上,百炼成钢的结果。清华、浙大、东大、台大只是个三流大学,真正的症结就在这里。因此要想成为一个二流大学的第一步,就是教师队伍不能有近亲繁殖。所有博士毕业生都要进入公开市场,不能留校。

大海养大鱼,小沟养泥鳅。学术界的大牛,集中在美国这个学术大草原,也就理所当然了。最大、最公平的市场杀出来的大师,应该是最厉害的。不只我们『落后』的亚洲得服气,近年来,连在『先进』的欧洲的大师都有浓浓的美国牛排味。清华、浙大要玩二流大学的游戏,就得进入北美学术大草原。各位看到吗?在表一,一个只有三千万人口的农业国家加拿大,居然有两家大学被列入一流大学,就是因为地缘优势:它们位于北美洲英语语系的学术大草原。如果把杜兰大学、南加大往南搬五百里,进了墨西哥,杜兰、南加大就什么流都不是,这就是地缘优势。

在中国生根的浙大与清华,地缘优势就别想了。没有地缘优势,也能成为二流大学,人家香港科大不是就做成了吗?香港科大还一度有一流大学的恢弘气势咧!出大师的学术市场不是要大要公平吗?中国市场虽然不公平,谁能说不够大呢?只要我们能借用美国市场体制让中国市场做到透明与公平,三十年后,世界学术中心在那里,谁都说不准呢!

如果为了进入这个北美洲英语语系学术大草原,要清华、浙大搬家是做不到的,但是参与英语语系的学术市场的必要条件,非满足不可。我是社会科学研究者,用英文谈中国的社会制度问题,真是***憋气!深深的伤害了我们的民族自尊心。心情平复后想想,咱们的汉文不就是中原西陲的秦戎话吗?中原周天子的话怎么说,现在谁也弄不清楚了。自然科学是不太受语言能力影响的,进入美洲英语语系学术大草原,对人文社会学科来说,要难得多。这是进入市场的必要交易成本。我知道,北大、清华的经济、管理科系已经在做了,香港科大的建校原则就是世界(其实就是美国)标准。我最近接到复旦大学要求我协助拟订世界顶尖期刊的排名,看来复旦也想杀进北美洲英语语系学术大草原了。

有效的市场机能一定要有优生劣败的竞争淘汰机制。美国二流大学以上,都有严格的淘汰机制,就是长聘(tenure)制度。顶级大学的长聘制度可以说是冷酷无情、惨不忍睹。连挂一流车尾的杜兰大学都是九死一生。长聘制度原来是保障教授的言论自由的,经过两百年的演变,成为美国学术最重要的『净化剂』。长聘制度是让最有前途的年轻学者,列入长聘教授的候选人,称为长聘岗(tenure track),成为严格考核与培养的对象。这个考核期,在顶级大学是九年,通过了就是正教授,而且很快的就是讲座教授。在一流与二流大学,通常是六年,通过后就是长聘副教授。顶级大学与一流大学的重要不同点之一,就是长聘制度的严格程度。顶级大学的斯坦福的考核期是九年,而它隔壁一流的伯克莱是六年。

顶级大学经过九年的严酷考核,不被打死,就成了大师。在顶级大学里,副教授这个职位是短暂的过渡。在较好的一流(表一里的一流A)大学中,大部分的长聘教授,都能升等,可是在一流大学里资源比较不足的学校(一流B),就越来越多的终生副教授。因为在一流大学里,升等的标准是看对手想不想挖你。没有人来挖角,你就好好的等着,一辈子都别想升成正教授。好的一流大学挖角的能力强,被挖的或然率高,流通机制好,就没有存货。次一点的一流大学,挖角能力弱,被挖的或然率低,存货就多。到了二流大学,实在没有资源玩这个游戏,但是还想成为一个学术净土,在给长聘时是按照一流的标准打了点折扣,到教授升等的时刻,有些就只看苦劳不看功劳了。北大、清华、台大都没有采用这长聘制,所以就该列入三流大学之林。香港三大,尤其是科大,对长聘制,已经很认真执行十年以上了。

这个长聘制为『二级市场(secondary market)』提供了丰富的供给与需求。有人称这个市场为『旧货市场(used market)』。旧货市场的买家,不都是穷人(较次的学校),豪门大户也热衷得很。因为真正的学术大师就像好酒,越陈越香。学术大师是二级市场的常客。在一流大学最常说的话题,在顶尖大学几乎唯一的话题,就是某某人有了什么成果,是怎么来的,又有那家学校挖他了。这个丰富的二级市场,也为长聘制添加了新的功能:淘汰、筛选、信息、激励。对于一个极难客观评价的学术来说,长聘制的这些功能太重要了。没有长聘制、没有丰富的二级市场,就不可能有鲜活热闹、蓬勃兴旺的学术。由于中国没有长聘制,没有开放型的学者二级市场,中国就没有二流大学,更不必谈顶级大学了。清华就是请十个杨振宁来也没有用,请来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只是花钱买了个符号,培养了一个诺贝尔奖研究成果,才是顶级的大学。西南联大的吴大猷可以用杨振宁为例说他自己的学术成果,清华大学的王大中是没有资格这样说的。你知道吗?像杜兰这样的学校,是很少给诺贝尔奖得主荣誉博士的。我现在就是杜兰的荣誉博士遴选委员,我们要授予荣誉博士的,是有可能得到诺贝尔奖的人。锦上添花是三流人做的事。

在二流以上的大学里,重要行政职位,尤其是校长,都是全世界公开遴选的。权与钱是腐化的根源。一流大学有权有钱的学术单位,像商学院院长,基本上是从外引进的。一流大学的学术科系,每隔十来年就会从外面挖进一个系主任。外来的新主管有独立性,他不欠人情,没有瓜葛。他也有客观性,他可以冷静的分析这个单位的历史留存问题,他的做为与决策不会马上引发关联性的猜忌。他有开创性,把其他地方的成功经验引入。我有个亲身的好例子。EMBA 教学是芝加哥大学首先推出的,并不太成功。后来给西北大学摸出了门窍,杜兰大学就挖了西北大学主管EMBA的副院长来当院长,做了两年,就出了成果,哥伦比亚大学又从杜兰手上把他抢了过去。EMBA 就是这么样在美国遍地开了花,也影响了世界。

从我以上的分析,可以清楚的看出,浙大、清华如果关着门自己搞,是搞不成二流大学的。二流大学的建设要靠市场机制,因此想要摆脱三流大学的困局,就得拉了一群背景相同、资源相似、有志向前冲的学校一起干,组建一个即竞争又合作的学术市场。我们应该结合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新加坡里的顶尖大学成立像美国常春藤的学术联盟。与中国教育部共同推动,逐渐的将中国最有历史、最有潜力的大学的监管从教育部移转到校产基金会、校董会、顾问委员会的手里,将学术专业的监管移转到公开的学术市场。

中国经济改革开放的导师邓小平,有个真知灼见:『摸着石子过河』。市场不是一天造成的。市场的优化过程,纯粹是经验的累积,结集所有参与者的经验与智慧,不断的改进与摸索前进,最后胜出的机制,不是任何一个设计师能单独推导出来的。认识市场机能在学术监管与激励的重要,是一个质的飞跃。这一步,极不容易跨出,能跨出这一步,而不跌个四脚朝天,后面的路就会逐渐好走。

『摸着石子过河』的真髓是从一小步做起。张维迎这个小红卫兵,在北大搞的学术文化大革命,立意是好的,大方向也对,可是他可能患了他出国前上班的赵老板同样的错误:打击面广了些,步子快了些,调子高了些,手法硬了些。能让人家小老美,日以继夜、不眠不休、老老实实的干真学问的动力,不是校长室的一纸公文,也不是某某大师的大声吆喝,而是那些小老美俗不可耐的经济动机与市场压力。要在世界顶尖杂志发表文章,也不是随便说说就有的。学术这东西,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北大有这么多学者没有受过应有的研究方法、语言表达、思维方式的训练,硬是打鸭子上架,只有官逼民反。说到官逼民反,我在香港科大就患过同样的错误。三流大学的问题就在官本位的学术政策,做学术改革的也是用一纸官书,是很难成功的。

我觉得,学术改革,应该用利导而不是势逼,用市场机能,而不是用官方政策。要在原有的基础上寻找最容易突破的新成长点。对原有的教师与学术单位做增量改革。譬如说,把教科书教好要比做前缘研究容易得多,北大许多老师可能无法用英文发表惊世之作,用英文念教科书的本事总有吧!因此计算成果的时候,把文章数的比重压低,把文章质的比重加高,教好书的比重大于劣质文章数的比重,升等评核的时候,多邀请些香港与美国的华人教授参与,采用竞争上岗,竞争加薪。这些都是无法立竿见影的工作,学术本来就不是方便面。自古以来,成功的改革本来就是文火煮青蛙。有点良心与眼光的人都能看到张维迎对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贡献,及对整个北大学术改革的贡献。但想要人人讲好话就难了,不被乱石砸死,都算你张维迎走运的了。

结语

我对中国与大中华地区的经济与学术发展是非常乐观的,有些人甚至说我是盲目的乐观。逐渐的,我发现,就是乐观的我,也都低估了中国与大中华地区进步的速度。

一个一流大学的内部条件是『资源、历史、地缘』,外部条件是『开放、透明、竞争的学术市场』。浙大与清华起码有了历史与地缘的优势。中国之大,没有人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垄断市场或阻止市场的发展脚步。这个庞大的市场,会养出大鱼,浙大与清华都有可能是条大鱼。

我认为,浙大与清华都没有理由毛躁,急吼吼的要长大。长大是必然,长得好,就不是定然。学术如同好酒,资源、历史、地缘有了,外部环境对了,剩下的就是耐心的等待。当今之急,是寻找资源与妥善运用资源。同时耐心的、逐渐的改变外部环境。

一流大学之间的竞争是君子之争,合作是道义的和作。研究型大学的师生是在学校与学校之间不断的流动的。这些流动切断了个人的私心,增加了信息,辅佐了判断,加强了监控。

进入一流大学最难的一步,是从封闭性的三流大学跨出来。改革与利益重分配是孪生兄弟。在改革中,现有的当家人、在位者是输家。吴家玮并没有把香港科大办成一流,但是在新生的香港科大没有输家,个个是一流大学的支持者,甚至是狂热的信徒。科大的成功站住脚跟,有了成果,让香港其他六家大学能兵不血刃的进入二流大学。一个成功的改革,压力要来自外,不能来自上(会官逼民反),更不可能来自下(那就是造反,更是天下大乱)。浙大的成功蜕变要靠来自清华的压力,清华的成功蜕变要靠来自浙大的压力。公开的、透明的、全球性的市场竞争是必要的压力机能。

【作者李志文先生是美国杜兰大学商学院蔻翰讲座教授,浙江大学光彪讲座教授、商学研究院院长,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特聘教授。他对当今国际高等教育和中国大学发展道路有宽阔的视野和独到的见解。】

[转]李南央:《我有这样一个母亲》

我有这样一个母亲

李南央

 

不记得是什么人说的,每一个成功者的背后,都有一位伟大的母亲。是否有人统计过其确切性的百分比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所有写母亲的文艺作品,如高尔基的“母亲”;所有写母亲的记实文章,如朱德的“母亲”,无不是歌颂性的。我取稍有贬义的“我有这样一个母亲”作为此文的题目,是因为我的母亲无从歌颂起。但是她是一个奇特的母亲,奇特的一定要写出来。我的朋友和熟人中,鼓励我写她的远比鼓励我写父亲的多。尽管父亲的一生充满了跌宕起伏,更具戏剧性。

我写此文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希望我的母亲能看到这篇文章。许多当面她不能容我讲下去,也因此而永远没有机会听到的话,我都写在这儿了。人在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光里,能听到自己女儿对自己的评价,也应算是一种难能可贵之事吧。不知母亲是否能这么想。我自己如果能有这样的收获,是足以自慰的。

人生是有许多巧合的。1993年,父亲来美国参加科罗拉多大学的研讨会之前,威廉女士正在拍摄“中国革命”(China in Revolution)的第二集。听说父亲即将访美,约了采访他。父亲到美后,为了了解威廉女士作片的宗旨和制片水准,我们特意从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的图书馆找来“中国革命”的第一集看。当放到中国抗日战争一段时,我突然发现一个讲演的女学生颇象我妈妈,但是没敢吱声,因为不知父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没想到老头子先叫停了:“再放一下,刚才那个镜头好象是范元甄。”

我这才说:“我也觉得有点象。”我们把这段又看了一遍。“没错,就是她!这是范元甄在武汉欢迎世界学联代表团的集会上讲演。听说她的即席发言大出风头,王明一下就看上了,说‘这种人应该是共产党员’。事后找人了解,才知道范元甄早就是党员了。”

母亲和父亲同时出现在一部历史记录片中。前者的镜头几乎是一晃而过,记录下的恰恰是她一生中仅有的瞬间的灿烂(陈伯达在延安说过:“小范是开花不结果的人物。”);后者的镜头反反覆覆地在影片中出现,还被选做了片头。映现了他越到晚年越如晚霞般绚丽,学术名气和社会地位愈见升高。父母俩人合了分,分了合,而最终归于殊途的人生之路所折射出的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变迁,令人唏嘘不已。

妈妈年轻时很是得意过的。先是抗战初期,担任郭沫若领导的政治部第三厅所属演剧九队负责人,后任重庆“新华日报”记者。

周恩来夫妇视她为女儿。她到延安后,周恩来亲自写信给她,情意切切,还附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母亲一直珍藏着。解放初,她在协和医院作手术,周恩来去看张西曼,听说小范(过去的老人,至今都叫我妈小范)也在这里,特意去病房看了她,轰动了医院。母亲在延安时,是有名的四大美女之一,还有四大美男子。三个美男都找了丑女,只有李锐和范元甄,大家公认,才华、相貌不相上下,是天作地合的一对儿。

我爸多次对我说:“你妈比我有才华。”好多认识我妈的老干部都对我提起过当年延安关于宪政的演讲比赛,我妈代表马列学院扮演国民党代表,结果把抗大的共产党代表给辩论倒了。事后,大家笑传了很久。

妈妈跟我讲起过在延安两次见到毛主席。一次在清凉山的小路上。她上山,毛主席带着警卫员下山,主席闪到一边说:“小范同志你先走。”妈妈很是惊讶主席会知道她的名字。还有一次,她在窑洞前纺线,突然看到纺车前站住一双大脚,一抬头,是主席微笑着看着她纺线。可见,妈妈当年在延安确实是很引人注意的。

一二•九运动时,父亲代表武汉大学,和代表一所教会中学的母亲在武汉秘密学联相识。1939年,母亲十八岁与父亲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结婚。那天,父亲说叶剑英莫名的兴奋,跑上跑下地给他们照相。妈妈后来告诉我,史良曾为她惋惜“结婚太早了!”

在我懂事后,母亲曾反复多次地向我提到此话,永远地后悔自己年轻时的选择,好象毁了她的一生。

婚后不久,俩人同去了延安,当时周恩来不在重庆,回来后还责问为什么把小范调走。好在知道我妈妈到延安进了“马列学院”,也就没再说什么。能进马列学院,是妈妈一辈子觉得比人高出一头的资本。她认为“抗大”、“女大”那是给刚参加革命的人办的,而“马列学院”是只有真正的成熟的革命者才能进去的。究竟是否如此,我不得而知。但是马列学院的资历确实让她认为具有与众不同的身份。1941年,延安精简机关学校时,成立了中央政治研究室,任弼时任主任,实际工作由陈伯达负责。妈妈在该研究室的国际组工作。抗战胜利后,母亲随父亲北上热河,很感到失去了自我。

延安第一次怀孕的孩子出生后就死了,第二个孩子(我哥哥)在承德撤退时的路上落生在卡车上。到热河后,她始终不愉快,跟爸爸不断地吵闹。直至到派至北平,参加了党办的北平“解放报”的工作,心情才好一些。以后南下,任接收长沙自来水公司的军代表,后调京任石景山发电厂的副厂长,再以后就一直在航空工业部工作。

解放初期没有现在那么多部委,航空工业部当时只是二机部的第四局。机关大院在宋庆龄的宅第旁,邻着积水潭,院内有一个小湖。我就在那儿跟妈妈学会了游泳。文革时被改成卫生部了,现在不知归了谁。

第二个五年计划中,国家开始兴建大型国营企业,共产党要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管理这些企业。不记得是56年还是57年,妈妈被送进北京航空学院的调干班学习。毕业后,妈妈进了航空工业部自己办的第一个大型仪表厂——对外称青云仪器厂,对内代号232厂,当了总工程师。记得我曾为妈妈能在有代号的保密厂任职,感到特神秘,特兴奋。79年我调到北京高能物理研究所工作后,工厂里有从232厂调来的工人和工程师。他们都记得我妈,说我妈极有风度,特别能干。她的一生在那时达到了顶点,以后再也没有超过这个职位。退休后虽享受副部级待遇,只是个名义,没有什么实质意义。

妈妈在这个新的、令她兴奋和满足的位置上并没来得及真正做些什么,1959年庐山会议,爸爸被打倒。她立即一落到底,被发配到热处理车间当炉前工,接受改造,身体随即彻底垮掉。刚解放时她得了甲状腺机能亢进,北京协和医院在她身上第一次由中国人自己作了甲状腺切除手术。没有经验,切了十分之九,这时一下变成机能低下,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好靠吃人造甲状腺素维持身体的新陈代谢。

她的精神似乎也自此垮掉,再也没有恢复。1962年七千人大会之后,她短暂地恢复过一段工作,在航空部技术局总技术处任处长。但是很快文革就开始了,群众专政,干校劳动,回京没等到什么正式的工作就被离休处理了。

我的记忆中,妈妈没有高兴的时候,也不允许家里有欢乐的气氛。记得有一年从陕西的工厂探亲回家,因为自己自由生活惯了,忘了家里的规矩,一边干活,一边哼起了歌儿。妈妈立即厉声叫了起来:“你有什么可高兴的?我们这个家是没有欢乐的!”

我是1950年在长沙出生的,1952年随父母到了北京。我从记事起,就不喜欢家里的气氛,因为爸爸妈妈老吵架。我两岁进整托幼儿园,七岁住校,两个礼拜回家一次。什么时候回家,只要赶上两个人都在家,就什么时候吵架,吵得昏天黑地。

说是吵架,其实从来都是妈妈一个人吵,没听爸爸吱过一声。他总是坐在沙发上,背靠在那儿,双手交叉在胸前,双目紧闭。妈妈的骂词是永远的一句话:“说呀!你说呀!”

最厉害的一次,只听屋子里哗哗啦啦,象是砸碎了玻璃的声音,我终于忍不住,在走道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妈妈出来抱着我和阿姨哭成一团。可我不是因为同情她才哭的,而是太害怕了。第二天,爸爸脸上贴着橡皮膏去上班,我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楼上楼下的邻居早就都知道我爸爸、妈妈老吵架,这回爸爸单位的人也都该知道了。

妈妈摔坏的那面很好看的椭圆形的镜子,象爸爸的脸一样也用橡皮膏粘好,又用了很多年。50年代那种造型尺寸的镜子是很少见的。我常常小人儿一个,对着破镜子发呆,叹惜这么好看的一面镜子贴了橡皮膏有多丑。爸爸、妈妈没有能够象这面镜子破镜重圆。我那时总闹不明白妈妈到底让爸爸说什么,而爸爸为什么就是永远地不开口。等我长大后才知道,很多时候是为了我奶奶吵架。

爸爸妈妈在奶奶问题上的矛盾由来以久。父亲是独子,17岁离家进武汉大学读书。父亲自己坦诚当年并未好好学习,闹了革命。奶奶听人传话,知道儿子在闹革命,很是危险,从长沙赶到珞珈山监护独子。没想到父亲为了找党,1937年5月竞不辞而别,悄悄北上北平。自此再未返校,也没回过家,奶奶当时几乎急得发疯。以后抗战、内战,音信全无,生死不知。奶奶只好把女儿(我的二姑)的儿子改名姓李,以继承李家香火。

1949年长沙解放当夜,父亲突然出现在奶奶家。这位清末女子师范毕业生,三十二岁守寡,不愿屈从婆母管制,一人含辛茹苦,靠借债、变卖旧衣物维持生计、供养子女读书的倔强老人,没有象一般母亲见到生死不明的游子突然归家,与儿子报头痛哭,而是一个耳光掴了过去。我爸当着警卫员的面跪在了奶奶面前,请求奶奶原谅这个不孝的儿子。我妈妈两个月后到长沙,听说此事勃然大怒,回去就吵。认为我爸身为共产党的干部,却给地主母亲下跪,是严重地丧失了阶级立场。

其实我奶奶根本就不是什么地主。我爷爷1905年到日本留学,在那里成了孙中山的第一批同盟会会员,后又是民国初年的国会议员,1922年就去世了。奶奶回到平江老家,从婆母手中分到一批田地,但由于闹红军,田租收得很有限,根本不足以为生。

1959年奶奶从沈阳我的二姑姑家经北京转返长沙大姑姑处,想到儿子家住几天,以便回到长沙跟亲友们谈起来,有个面子,终于在儿子家里也住过了。爸爸恰好在外地出差,知道我妈绝不会让奶奶进门的,偷偷让秘书将奶奶安排在招待所。奶奶大骂儿子不孝,不许老娘进家门。我爸爸真是里外不是人。后来刘澜波把奶奶接到他家住了些日子,才回长沙。我妈由此恨透了刘澜波,文革中没少揭发他。

奶奶一辈子就想跟儿子住一阵。老人封建,有儿子而要住在女儿家,是天底下最没脸面的事。1979年爸爸平反,奶奶又要跟儿子,两个姑姑商议着把奶奶送到北京住一阵。还未成行,老人就去世了。可叹奶奶一生住一住儿子家的愿望终未能实现。

1977年我去长沙看姑姑,并与姑姑商议给爸爸平反的事,第一次见到奶奶。过去在我的印象中,都是妈妈灌输的故事,奶奶是个恶霸地主婆,又刁又狠。乃至见面,才知道是一个极瘦极弱的老人,且很糊涂了。拉着我的手,总是问,你认识李厚生吗?这是我爸原来的名字。老人总说这么多年不见他,也不看娘。我姑姑就在她耳边吼:“明伢子(我爸爸小名)被关起来了,不是不看你,是来不了。”

1980年奶奶去世时,爸爸正在陪美国陆军工程兵访华团去南方参观的路上。得到消息,在火车站遥望长沙方向,深深鞠了三躬。

爸爸是共产党内少有的有人情味的干部,而妈妈正好相反,大义灭亲,“亲不亲阶级分”,怎么可能不吵呢?

我爸的用人路线,也是吵架的另一原因。50年代在水电建设中,爸爸重用了国民党政权留下的老技术人员,对他们很尊重,充分发挥他们的才能。反右时,水电系统被打成右派的人数很少。我自己就亲眼见过爸爸对有些党的干部很是随便,但是对技术人员总是未见有半点怠慢。

当年跟我爸共过事的老技术人员都记得我妈的那张冷脸。妈妈文革中常说:你爸一贯右倾,建国初期,就专用国民党人员,他的秘书、司机,都是那种最没觉悟和最糊涂的旧社会留用人员。也幸亏爸爸用了这样的人,他们在爸爸倒台后没有揭发过一个字。否则老婆、秘书、司机三管齐下,他大概早就没命了。

尽管妈妈爸爸老吵架,可我小的时候妈妈从来没有碰过我一下,也不记得跟我红过脸。最厉害的一次是因为我胡闹的太大发了,妈妈操起一个小凳子向我砸来,不过没有打着。

我小时,哮喘很厉害。犯了病,嗓子眼儿就象拉风箱,呼呼地叫。一次,外边下着大雨,我又犯病了。妈妈骑着自行车,打着伞去六铺炕商场给我买药。去商场的路是煤渣铺的,坑洼不平,妈妈一手打伞,一手扶把。再加天黑、雨大,没看见前面的一个凹坑,一下从车上摔了下来。看着一身泥水、满脸是血的妈妈拿着药进了家门,我和阿姨都吓坏了。阿姨狠狠地对我说:“你要是长大了不孝顺你妈,就叫狗吃了!”

这话我是记住了,一直记到现在。1991年到了美国,妈妈来过一封“信”,只有这么一句话:

“李南央,25英寸彩电,直角平面,遥控。价钱你看着办。”

我二话不说,就要寄钱。先生和女儿都反对,说她不能算妈,可我记着妈妈那一脸的血。她这辈子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如果买个彩电能让她高兴,就给她买。

在我9岁的时候,家里没有了爸爸,他去了北大荒劳改农场。妈妈失去了发泄的对象,我就成了爸爸的替身,挨骂自此成了我的家常便饭。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常常整晚上地挨骂,不许睡觉。每次开骂总是车轱辘话:“你从小心眼就狠毒,3岁就说打死妈妈。你和李锐一个样。”可我真是不记得自己3岁时在什么场合、因为什么说要“打死她”。心里说:“当妈的记3岁小孩儿的仇,真是没意思。”阿姨说,我见了我妈就象耗子见了猫。放了学,只要听到妈妈在家,就轻手轻脚溜进和阿姨合住的房间,再不出来。

我妈说我从不叫她妈。我心里其实是对她没有爱。妈妈对我永恒的咒骂就是:“你这个小李锐!你跟你爸一模一样!”每次有客人来家,我都提心吊胆地防着那句话:“这姑娘越长越象李锐。”可总有些不识象的大人爱这么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李锐是这个家庭一切罪孽的源泉,是提不得的。

我妈特爱讲大道理,很注重对我们孩子的思想教育。每年放暑假总要买书,大多是所谓有教育意义的。可我却偏偏不可救药,总想着那些妈妈不让看的书。在小学,我就偷偷翻遍了家中书柜里的所有文学作品。《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天才》、《傲慢与偏见》、《子夜》、《海底两万里》……还偷偷地用每月的零花钱买小说,《林海雪原》、《苦菜花》、《迎春花》、《朝阳花》、《这一代人》,《乘风破浪》……都看烂了。书都是钻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的,或者午睡时看。中午我妈自己要睡觉,是绝不会来查的,阿姨也不打小报告。

最使我妈生气的是,我竟然到我爸爸那儿要钱买书。那次是大发雷霆,一晚上没让睡觉。我坐在床上,听着她在里面打呼噜,心里那份儿恨那。

我最怕的是我妈中午睡午觉,要是在这时弄出了声响,吵了她的瞌睡,你就等着挨几个小时的骂吧。我那时学会了完全不出声地走路、开门。可是楼上邻居弄出声响是免不了的。我妈老让我上楼去告诉人家中午不要走动。妈妈是最革命的,我心里想,“革命者不是连生命都可以牺牲吗,怎么连楼上走路的声音都不许有呢?再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怎么能好意思让人家不要走呢?”可嘴上却是从不敢违抗母命的。红着脸敲开邻居的门,听人家的冷言冷语,看人家的脸色。那种滋味儿,那种难堪,真是无地自容。

我就写日记,把对妈的疑问、不满都叙述在日记里。我那时发了疯地想当兵,报纸上、电影上把解放军说得太好了。我在日记里说:“我没有母爱,也不需要有母爱。我将来当了兵,在连队里有指导员、连长关心、爱护我。”为了不让妈妈发现我的日记,我到处藏。有一次,妈妈发脾气,讥讽我:“你小小年纪,还母爱、母爱的,满脑子令人作呕的资产阶级思想。”我才知道,小孩子是永远藏不过大人的,就再也不敢在日记里写对妈妈的看法了。可是这点自由吐苦水的小天地都被剥夺了以后,我对妈妈是真真儿地没了感情,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尊敬:“偷看人家的东西,太不要脸!”

我小时喜欢军事体育。初一的暑假,趁妈妈在南方疗养,参加了西城区少年之家测向队,还和另一个师大女附中的同学合作,拿了当年的北京市少年女子组团体第一名。可是妈妈一回来,发现我着了魔似地跑测向队,说我满脑子资产阶级锦标主义、个人英雄主义发了疯,跟李锐一样,非让我停止活动不可。后来北京队想要我当专业运动员,教练到家里来作工作,让我妈大骂一顿。教练从我家出来,脸上连血色都没了,气得浑身哆嗦:“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老干部!”测向队是呆不成了,我又偷偷参加了少年宫的射击队,很快从三队升到一队,夏天要到昆明参加全国比赛,选拔国家队。

每次活动,都要想出各种办法编造回家晚的理由。星期天活动的谎话是最难编的,只好常常缺勤。我自认是从小爱说谎,但我从不认为我是妈妈说的那种从小爱编瞎话、品质恶劣的坏孩子。

我至今认为凡是小孩子说瞎话,那必是大人的错,一定是大人没给孩子说真话的空间。我现在最不能听的就是大人说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总爱撒谎。”但凡听到这样的话,我一定要立即为孩子辩护:“最好先自己检查一下作家长的错,自己是否给了孩子说真话的条件。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养的孩子不跟自己讲真话。”

后来,文化大革命了。我在学校挨斗,回家一言不发,精神极沉闷。妈妈大概看出有什么不对,问我怎么了,态度极和蔼。我有些受宠若惊,在那种冷酷的环境里,感到了一丝母爱的温暖,不觉的流了眼泪。告诉妈妈:自己因为爸爸的问题,也有她的因素,在学校里挨了同学的批斗。还没等我说完,妈妈的嘴角向下一撇,露出了极为幸灾乐祸、可有机会报复的冷笑“啊哈!你不是一向标榜自己不要母爱,自己最坚强吗?哭什么!跟我说什么?你在学校挨不挨斗,跟我没有关系,不要往我身上扯。那是你自己在学校一定有问题。以后,你不要再跟我讲这些事情。你自以为了不起,自以为坚强,就不要以为还有妈妈。我在机关挨斗,又向谁去哭?”我那时还不到16岁,看着妈妈那狠毒的近乎狰狞的面孔,只觉得自己向一个大冰窟窿里沉下去,从里到外地冻僵了。从此以后,我的心门是永远地死死地向母亲锁住了,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麻烦、痛苦,从不再向她诉说一句,自己默默地顶住一浪接一浪的厄运。

后来我家被赶到一个大杂楼,我们住在一楼把角的两间屋。周围的男孩子知道只有一个女孩子守在这里,而且是狗崽子,把窗户的玻璃都打碎了,我用纸条一条条地贴好。邻居强迫我一个人交全楼道的电费,只因我家有电视和收音机。我当冲压工,在工厂出事故受伤。这些我从没告诉过妈妈,也不向任何人诉说。直到有一天,小姨从武汉来北京看病,来看我,看到了我居住环境的险恶,给我妈妈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跟机关说,要搬家。这样我妈从干校跟军管会交涉,我们从大杂楼搬到一个与另一家合住的单元里的一间7平米的小屋。五、六个一同进厂的女学员帮我把东西搬到三楼,我自己象耗子一样,一件件地把东西拖进屋摆好。

但是这就成了我后来十几年挨骂生活的第一罪状。

我在这里住了很短的一段,就去了陕西的三线工厂。妈妈从干校回来,挤在这么一间小屋,又根本不会和邻居相处,可想而知心情有多恶劣。后来去陕西后,我每次回京探亲,大概只有一天的好脸,接着就是没完没了地因为房子骂我。就因为我自私,只顾自己,丢了原来的两间屋,一家人挤在这么个七平米的地方。然后就是你从小就坏,跟李锐一样。

妈妈从来没问过我那些年是怎么过的。妈妈下放湖北干校,我一个人在北京要给她寄那没完没了的包裹。她的每件东西要在那家商店买、什么颜色、什么牌子,在来信中都是严格规定的,我永远做不到一次就买对。邮局的规定也多,这么包不行,那么包也不行,常常一整个工休日都用在跑邮局上了。那时还要给在东北插队的哥哥寄东西;还要惦记着住在留守处、只有8岁的妹妹,工休日接她回家,给她作点好吃的,带她出去玩儿,尽量让她感觉到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在关心她。所有这些,妈妈从来没有提问过,她也从不问我在工厂作大型冲压工,只有17岁的女孩子是怎么对付那一分钟要抡17次的好几公斤的大钢板的,吃得怎样,安全怎样。

不过,我并不是这个家里唯一遭到妈妈虐待的。她的四个弟弟妹妹对她不说“人人有本血泪帐”吧,也至少都有一肚子的苦水。

我的大舅(我妈妈的大弟),用我爸的话,是个很有才华、非常能干的人——能得我爸如此评语的人是不多的。他一生在武汉长江航运局作会计师,一生贫困,郁郁不得志,50岁的壮年就得肺气肿去世了。他是四个弟妹中受我妈害最大的。

快解放时,大舅和一个一起唱戏的戏友姑娘结婚了。姑娘的父亲在武汉临解放前带着小老婆跑到台湾,留下大老婆跟着女儿、女婿。我妈比爸爸晚两个月南下,一进武汉,就领着我的两个年轻、崇拜共产党、一心向往革命的姨斗争大舅。要他交代是如何帮助老丈人逃往台湾的,家里替他藏了那些财产。这真是子虚乌有的事,大舅当然不承认。为了表示革命干部不能包庇亲人,我妈一状告到舅舅的单位,单位来人抄了家,还给舅舅连降两级,文革期间更是被全家下放农村。

我文革中到大舅全家所在的湖北烟墩去看他们。那里的水,一块雪白的新毛巾放下去,立时就变的黑黑的了,据说因为池塘里的水含油太多的原因。瘦弱的小表弟们要到很远的地方挑来稍干净的水饮用,既是这种水,也要先用明矾漂过才能用。那几天我尝到了真正的亲情,舅舅、舅妈和几个小表弟、舅妈的妈妈(那个国民党军官的大老婆)都是那么好的人。舅舅跟我讲了好多他所知道的我爸爸的事儿,说我爸爸如何有才气;对妈妈,他没有任何的埋怨,只是说她太左了些。

多么善良的人!临去世前,大姨到医院去看他,告诉他我爸爸放出来了,我也回到了北京。他高兴极了,又问:“悌忠呢?”意思是怕我情况好了,会象很多高干子弟一样丢了工人出身的患难丈夫。

我的小姨在跑日本时,小小年纪受了惊吓,得了心脏病,也是不到50岁就去世了。最后一次犯病,她写信告诉我妈,想借些钱再看看病,争取新的希望。妈妈当即寄了二百元钱,可是事过没几天,就又一封长信追过去,把小姨大骂一通。说她没有良心,范家的都没有良心,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只跟她要钱。殊不知她的身体也极糟,就因为给小姨寄钱,这个月没钱买补药、买海参。小姨读了信,当下差点没气死,立即让儿子把钱寄了回去。几天后就咽气了。

妈妈的信在那本来就已很脆弱的生命上,踹了最后致命的一脚。小姨临死前,对大姨说:“你们要有良心,我死后,绝对不许通知大姐。”

我的小舅50年代在北京大学读政治经济学专业,学校领导本准备送他去苏联留学。因为我妈既是小舅的监护人,又是老革命,就征求她的意见。结果我妈一句好话也没说,反说我舅舅思想比较落后、小资产阶级意识较浓,不适于出国学习,断送了舅舅出国深造的机会。

我大姨(我妈的大妹妹)是我妈南下时介绍参加工作的。80年代为了安抚大批退下来的干部,中央定了一个杠扛,凡是1949年10月1号前参加革命工作的,都按离休干部对待,享受100%的退休金和其他一些补贴。我妈却对我大姨说,她记得她是11月后参加的工作。幸好当年我姨参加工作填的表还保留在商业部的人事部门。管事儿的干部说,“这回她可害不了你了。”看来我妈害人的名声是够可以了。

在我们家遭罪最大的还要数老阿姨。阿姨原来跟着我姥姥做事,解放后被妈要到北京。爸爸去北大荒劳改后,妈妈有时发了疯地打几十页的电报去吵架离婚。她知道邮局是不会发这么长的电报的,自己不去,逼着家里的老阿姨一趟趟地跑。阿姨顶着盛夏正午的毒太阳,迈着一双小脚,往往一趟就要40多分钟。而且先要挨邮局人的训斥,后要遭我妈的谩骂,常常坐在屋里掉泪。我心里替阿姨愤愤地不平,可也不敢跟我妈讲理。

我妈从干校回京后,阿姨已50多岁,每晚只能在厨房用三张小方凳上搭块板子当床,挤在灶台间睡觉。后来家里在前边的楼里的五层又分到别人家单元里的一间屋子,妈妈就让阿姨顿顿做好饭,端到那里给她吃。饭菜稍凉了些,就要骂人。

我很庆幸后来能够帮助阿姨。1970我去陕西后,一年回家探亲,阿姨嘱我把她在我妈这里的情况如实告诉在河南的侄女婿,让他们编个瞎话说家里出了事,无论如何要让阿姨回趟老家,阿姨这才得以脱身。后来我和先生正准备把阿姨接到陕西沟儿里(我所在的三线厂在山沟里,我们都这么叫)渡晚年时,我爸恰好解放了。

阿姨很高兴地来到了我爸家。爸爸1979年结婚的也是老干部的玉珍妈妈,对她就象自己的老人,自己干的活比阿姨还多。

88年阿姨觉得自己干不动了,执意要回河南老家。我94年第一次回国探亲,玉珍妈妈还特意把阿姨接到北京住了好长一段时间。阿姨说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晚年会这么好。但是她落了毛病,不能提我妈,一提就要失声痛哭,她受我妈的气和折磨实在是太多了。我妈这个最“革命”的人,对待阿姨却是绝对的资产阶级,而且是那种最坏的资产阶级大小姐。

我和妈妈彻底闹翻是在周总理去世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先生、那时是我刚交的男朋友,一起从陕西回京探亲,约好一起去动物园玩儿。没想到一早就听到了总理去世的消息。我们去商店买了黑布,裁成黑箍带在手臂上后就直接去了天安门广场。广场已降了半旗,可还没有什么人带黑纱,人们用诧异的眼神注意我们胳膊上的黑布,第二天带黑纱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当晚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妈妈和妹妹住在前边的五层楼的那间屋,我和老阿姨住在原来的7平米小屋,我直接回到自己的住处。老阿姨一直没有睡,在等着我。我一进门,就急急地对我说:“你妈发了大脾气,你快点过去看看吧!”我提心吊胆地上了楼。

一进门我妈就问我野到哪儿去了,还没容我开口,骂声就劈头盖脑地砸过来。说我在总理逝世的时候和男朋友去玩儿,太不要脸。然后说悌忠的爷爷是伪保长,悌忠本人老奸巨滑,不是好东西。让我一定断掉这个关系,否则就和我断绝母女关系。说我在外面乱搞,和人家弄出孩子来,她也不管。这时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觉得她怎么可以这么污辱自己女儿的人格,就回了一句:“你胡说八道!”这就更不得了了,她一下子歇斯底里大发,连声让我滚。妹妹躲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出声。

我一路哭,一路走回自己的住处。伤心地问阿姨:“阿姨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我妈生的?”这么些年,我真是越来越不信我妈是我的亲生母亲,觉得后妈也不会这么坏。当晚思前想后,下决心走自己的路,该是从妈妈的阴影下走出来的时候了,否则一辈子都不会有自我。第二天一早,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家。自此,大概就回去了可数的几次,但是再也没有在家里住过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1994年圣诞节,那是我离开大陆4年后第一次回国探亲。跟妈妈则不止有4年没见了,出国前,我没有去看她。那时正值“六•四”后,我的处境微妙,又不了解她对“六•四”的态度,怕她再来个“向党汇报”之类的,没去道别。那应是五年后第一次见面。

事先哥哥帮我打了电话,证明愿意见我们,于是约好了时间。为防不测,嫂子和小侄女要跟我们一起去,被我妈一口回绝:“你们来干什么?”我们已感到不大妙,可能会挨骂。哥哥说:“骂,你就听着,别还嘴。”我带着女儿去了。

一进家门,那久违了的黑沉、抑郁、死寂的感觉就一股股地压了过来。难怪大姨总说,去一次,回来要压抑好几天,多少日子心理的阴沉都去不掉。妈妈开了门,我心提到嗓子眼儿,不知这几年来的第一面会是什么样儿。

“来了?进来吧。”“忙忙(我女儿的小名)长这么大了,变得象个女孩子了,小时候完全是个男孩儿样。”我心里揣摩着,“行,开头还不错。”

这四室一厅的单元我只来过可数的两三次。家具依然是早就认识的,到处积满了灰尘,没有什么象样的东西。屋里唯一值钱的,大概就是那个当桌子腿儿的大金鱼缸架子了。还是50年代,爸爸从琉璃厂买来的。大金鱼让我淘气鼓捣死了,大鱼缸不记得命运如何。这个古色古香、年深越久便越发亮的架子是文革中被扫地出门后,妈妈唯一没想卖的东西。

普通家庭那时根本没有的三件套的沙发,大的才卖了4块钱,小的暂时寄放到亲戚家。电视机本想卖,可寄卖行只给4块钱,无异于抢,一赌气,又拉回来了。妈妈存了多年的一把象牙梳子、一个很精巧的景泰蓝钵子,现在是很难得看到那样的手工了,是我拿到琉璃厂卖的。记得得了有20多块钱。一套十二件的小瓷猫,人家说什么不要,说不是古董。我就是闹不懂,多可爱呀,不比梳子、钵子好?这是爸爸当年从展览会上买回的样品,后来满大街都卖这种小猫,可是绝没有我家这套这么逼真、这么精巧。直到现在我还常想起这套小猫,好象是抄家后不见了。家里几大盒爸爸从苏联带回的幻灯片,破四旧都没舍得处理,那时也不翼而飞了。其他家具我才知道都是公家的,如数还给了公家。我们整儿成了无产阶级!这个金鱼缸架子我们在上边搭了块板子当了饭桌。现在,它还是老样子,我就坐在它的旁边。

妈妈说:“自己倒水吧。杯子赃,我也没精力洗,你自己洗洗。”杯子上确是盖着浮尘,我没洗,到了一杯凉开水。妈妈坐在了张老藤椅内。我很熟悉它,冬天总是被盖上各种棉垫。屋里没有沙发,剩下的是几张方木凳儿。与其说是保持了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不如说这屋到处可见的凌乱,满屋没有一件使人感到有生气的物件,透着屋子的主人对生活那么地兴趣索然,只是凑合着活着。一种凄凉的感觉在我胸里涨着,眼睛只觉涩涩的。

我从提兜里拿出带来的东西,一包西洋参,一套不粘锅炊具。我说:“知道国内也能买到西洋参,但听大姨说,常有假货,给你从美国买了点儿。现在的理论是老人少吃油,给你买了套不粘锅,炒菜可少放些油。”不料妈妈接过我的话头:“范元坤,她怎么会买到假西洋参呢!?陈忠介(我姨父)在商业部医药局工作,他们才是享受最好的东西呢!”那种尖酸、刻薄的老调直刺我的心口。我暗暗骂自己,“好好的,干嘛要把大姨扯上受过。”我太知道,天底下再也没有姨父那么老实的人了。他从来没给自己走后门买过药,从来是我妈要他买药,他没办法拒绝,才硬着头皮办的。我太熟悉我妈这种德行了,用人走后门给自己办事,反过来又把别人批一通。

我知道,我给了我妈一个很好的开骂的由头。果不其然,从大姨开始,三下五除二,就径直地朝我爸去了。“那个右倾机会主主义分子、反党分子。文革完了,以为自己平反了,又当了部长了,当了中央委员,了不得了。在我眼里,他一钱不值!他还不是从组织部下来了。告诉他,苗苗(我哥哥的小名)是在卡车上生的,所以有缺陷。这个儿子得给钱,他得管。李锐现在又有老婆了,又当官了,有钱了,他必须要管这个儿子。这一点你一定要告诉李锐!”从开骂,我一直直视着这张脸。过去多少年,我总是低头听骂,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这次,我极冷静地端详着这张脸,听着,感叹着“人怎么会活得只有恨,而且这么刻骨地恨”?

然后又骂到我的朋友。这个朋友的妈妈当年在延安也是有名的女强人,是妈妈的熟人,我去年托这个朋友春节时看过我妈。朋友回来后写信告诉我,我妈很激动,痛哭流涕地向她诉说跟李锐的事。只可惜她什么也没有记住,只记住大意是“李锐一贯反党,与党不是一条心”。临走这位朋友留下了在大街上匆匆忙忙买的一个大果篮。哪知道她赶上了奸商,表面的好水果下铺的是一层烂橘子。

老太太蹬蹬地跑到另一个房间拎来了篮子,把篮子举到我面前,“就是这个篮子。送烂橘子,你知道在旧社会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骂人呀!说是叫朋友来看我,实际叫她来骂我!”这可是典型的范元甄的不讲理。要骂应该骂这帮奸商太坏,怎么怪到买东西的人?退一万步,我的本意如果是送朋友来骂她,怎麽会想到这种旧社会的伎俩?要知道我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怎么会知道这种旧社会拐着弯儿骂人的破玩艺儿。

接着又挖苦我的大忙人朋友:“还给我一张名片,经理头衔一大串儿!坐在这儿,腰里的BB机‘哔!哔!哔!’地一会儿一叫,一会儿一叫。什么样子!那个俗气!”

我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数落这个朋友,“也不看看你看的是什么人,这么大大咧咧的,害死人。去年春节到现在小一年了,老太太把这篮子溜溜存了一年,这气可是存大发儿了。今天这关怕是不大好过”。

老太太接着从我三岁就要打死她开始,一一历数我的罪状,说我给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到了美国,以为了不起了,每年春节寄一百多美元来打发叫化子。

不记得什么时候,话锋一转,拿出了一块怀表。我听说过这种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时出的头象怀表。紫铜色,古色古香,很雅致。老太太把表递到女儿面前:

“忙忙,你认识这是谁吗?”

孩子自进门来,老太太一开骂,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子,没有停过。这个孩子是在爱的温暖里长大的,她常说的一句话:“因为我有一个坏外婆,所以得了个好妈妈。”这话不错。我太知道妈妈是怎么伤了我的,我为什么不喜欢我妈妈。我刻意地避免一切我恨我妈妈的地方,把我小时候希望得到而永远得不到、那份我理想中的爱都给了孩子。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的继母玉珍妈妈)、姥姥、姥爷(孩子对我的姨和姨父的称呼),都爱她,呵护她。妈妈、爸爸、丹丹阿姨(我那位朋友)、外公、姥姥这些她至亲至爱的人,在外婆嘴里都成了天底下最丑陋、最不要脸的东西。孩子的心整个儿翻了船,简直地就是找不到岸了。几次侧过脸动着嘴,不出声地说:“妈妈,咱们走吧!”都让我压下了。我心里觉着,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来了,无论如何要尽量多呆些时候。另外也是希望这个在蜜罐里泡大的孩子看看世界苦的一面。孩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他是谁?”

“毛泽东。”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毛泽东是谁?”

半天的沉寂,我的心简直不敢跳了。

这孩子如果把我们平日里在家的胡说八道变成她的想法如实说出,那可就别活了。

“不知道。”半天,女儿抽噎着又蹦出了这三个字。

事后女儿告诉我,“我知道毛泽东是谁,就不想让她知道我知道。”

我妈一下接了过去:“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中国革命的胜利,就没有我们的幸福生活。”

这句话一出口,老太太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象是先把自己感动了,“这年头还有什么人真能这么记着他老人家的恩情啊!小孩子都不知道谁是毛主席了。”老太太哽咽的说不下去。

我不由地想起文革后期,中央的老人已经没有什么人不是敌人了,总理的地位也摇摇欲坠,说不清是革命还是反革命。有一次,我妈百感交集地对我说:“现在象江青同志和我这样真心革命的人是几乎没有了。”我妈把自己比作江青应该是确切的、不为过的,也符合周围的人对她的看法。无论是我妈的好朋友还是坏朋友、亲戚还是同事,都有一个共识:“范元甄/小范,亏了没在江青的位置上,要不她比江青还江青。”

“我们永远不能忘记他老人家,要世世代代记着他的恩情。”老太太哽噎地说不下去了。

她说话时,我始终直视着她的脸。那里没有半点的虚伪和作戏。我相信她说的都是心里话。

这个人是完完全全地与世隔绝了,生活在共产党和毛泽东建起的精神牢笼里。真的,现如今这世道,是个人恨不得就得是个经理,腰上BB机乱叫,一百多块钱光鲜鲜的果篮,楞敢给你装烂果子。还有谁会记着老人家呀?外边的老老小小,上至市长,下至草民,都脱了共产主义的紧箍咒。“六•四”则更是破了共产党的神话,没有多少人真再信党了。可是,妈妈文革后就再也没有工作,又没有朋友,亲戚们是断不敢粘她。她就象埋在地窖里的陈年老酒,年代越久,“革命”的味道越“醇厚”。

其实她当年是很有过自己的思想的,她最开始倒霉就倒在给我爸爸的一封信上。“大跃进”时,我爸在外地出差,我妈给他写信,询问外地的真实情况,对报纸上放卫星的报导提出了质疑。我爸被隔离审查后,秘书清理他办公室的东西,在爸爸的抽屉深处发现了这封信,把它交给了当时三机部的党组。这位秘书对我爸一个字也没揭发过,之所以对我妈这么干,实在是对她气不过。我爸一出事,我妈就开始揭发他。秘书原以为我妈跟我爸观点完全不一样,没想到我妈也有“反党”思想。既然观点一致,怎么可以这么揭发呢?

我是在文革中才知道我妈的遭遇不仅仅象她一向跟我说的,完全受害于我爸。我们家在68年3月被抄了,妈妈随即被抓走,关在机关被群众专政。他们机关的专案组给我写信,我当时已进工厂,在青岛实习,让我揭发我妈。说如果我揭发,就可不将我家的情况告诉我所在单位的组织。他们告诉了我这封信的存在,我至今记得当时的震惊。不是震惊于她的“反党思想”,而是不能相信她既然实际上同意我爸的观点,怎么可以一直以她是坚决反对我爸的反党言行、坚定的革命者自居?

我写了信,但是开头第一句话是:“我不相信我妈妈是反革命,我相信她是跟着毛主席,要革命的。在这个前提下,我可以写我所知道的妈妈的问题。”我写了1961年底爸爸妈妈离婚后有一小段时间,爸爸仍住在我们家的南屋。妈妈天天逼着爸爸搬家,后来把他的枕头、被子从三楼的窗口扔下去,爸爸才因此从水电部要到了房子。不过人也许是矛盾的,爸爸从家里搬出去后,妈妈倒是时时让我们去看他,到他那里吃饭。

1960年爸爸在北大荒劳改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几乎饿死。在北京刚刚开始有高价饼干卖时,妈妈带我去百货大楼,买了整整一箱苏打饼干。我们坐三轮儿回的家,拉三轮儿的师傅还问我妈箱里装的是不是收音机,妈妈吱唔过去了。那时一个工人的月工资只够买几斤高价点心的,要是让人知道这里装的都是饼干,不定要遭什么样的白眼儿呢。

除此外,没什么可揭发了。后来,我妈自己也告诉我,反右时,她正在航空学院学习,她曾经很同情被斗争的右派学生马云凤。认为他无非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说不上是反党、反人民。后来组织上撤了她的职,审查她的问题,自己才猛然醒悟,吓坏了,“自己怎么能够怀疑到毛主席的头上!才认识到自己问题的严重性。要好好认识,承认错误,重新做人。”这辈子,妈妈跟我说的心里话,大概就是这些了。

我觉得这么多年一直受了她的骗。她和我爸离婚、揭发我爸,根本不是因为他们思想不一致,而是她胆小,为保自己出卖了丈夫。她的倒霉也不是如她一向所说,完全受过于我爸。从那以后,罩在她身上的老干部的神圣光环,在我眼里消逝了。我的小舅、大姨,还有妈妈的好朋友都反对过我的看法。他们说,我妈妈那时没有办法,为了孩子,只有那么做,我至今不能同意。也许离婚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但是把我爸爸置之死地的揭发,却是用保护孩子无法说通的。她是吓破胆了,那个当年认为“毛泽东不就是个师范生?”(爸爸告诉我,我妈当年刚进城时,跟我爸一起议论毛的话)的范元甄再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一心一意地跟着毛泽东走的思想,跟着党走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记得华国峰当政时,我们这代人都颇看不上他,很反感他的“凡是”论。一天在家看电视,新闻正有华国峰的镜头,我脱口出了一句老华如何、如何,她当即变了脸,声色俱厉地说:“你怎么能管我们的英明领袖华主席叫老华?!你简直反动的不成样子了!”当时我出了一身冷汗,告诫自己是太忘形了,家里阶级斗争的弦崩得紧着呢!一不小心妈妈告到我的单位,我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可不能轻易忘记过去的教训。

文革时,我回家探亲,我妈领着我们三个孩子天天对着毛主席象早请示、晚汇报。我搜肠刮肚地找词对付妈妈,既要狠斗私心,又不能让她认为我思想反动。后来,我常常在家露出消极、悲观的情绪,认为“四人帮”当道,天昏地暗,个人、国家前途何在?我妈教训我,我听不进。她竟一封信写到我的车间的党支部书记那儿,告发我的反动思想,让组织上教育我。幸好,车间党支部书记是个好人,叫我去谈了一次话,只轻描淡写地说:“你妈也是为你好,怕你到处乱说乱道出事。你正面理解老人的做法。”

如果说我妈当年与我父亲观点相同,为了孩子和自保,向党揭发。那么到了此时,可以说产生了质的飞跃,已经完全抛却了儿女亲情的母亲,已经不是自然意义上的人了。“亲不亲阶级分”,已溶于她的血液。她已经不是迫不得以,不能不干揭发。她就象魔鬼附身,谁反对毛主席,就坚决打倒谁。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凡是派”。

我妈给我的信永远充满了革命词汇。我那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给我妈写信。给组织写思想汇报,还可写可不写,给妈的信却是万万逃不掉的。我妈会时不时地寄剪报来,让我学习“天津火车站工人批林批孔的先进经验”,让我学习王洪文。说同是工人阶级,人家那样先进,你却是如此落后。

我那时成为伟大的工人阶级队伍的一分子已小有年头了,早就知道生活中的工人阶级和报纸上无限拔高的形象是两码子事儿,也早就没有了对党报的那份儿崇敬感,知道报上天天地编瞎话骗人。我自觉报纸是没有采访我所在的工厂,采访了写出来一样好。我告诉我妈王洪文那是机遇,我要是赶上了,也能当副主席。我妈是觉得我真正成了小李锐。

后来改革开放,人人向钱看,她提起邓小平、赵紫阳那是绝对的大不敬,一点也没把他们当了党的化身。对江青,我不知她是否还有着敬意。对毛主席,我是从心底里相信她的绝对忠诚。她对主席的忠诚是她现在唯一可骄傲的资本,可以“一览众山小”,可以象以前一样眼睛永远长在后脑勺上(我姥爷对我妈的评语)。那是她精神上的唯一支柱。可叹的是不管她如何表现,党却从来没有再认可过她。文革一开始,她就挨斗,她过去的下属还有人跳到台上抽了她的耳光。

我68年初参加工作,到青岛实习之前,妈妈大概感到文革这关她可能过不去了,告诉我家里有多少存款,存款单藏在什么地方。告诉我她认为自己是革命的,万一出了事,要让周总理知道;总理是了解她的,会想办法救她。她被机关造反派抓走后,我给总理写了信。为怕信寄不到总理的手里,我是用的表忠心的笔法。告诉总理我是谁的女儿,爸爸无音信,妈妈被群众专政,我自己会跟着党走,不会走父母的反党道路。但是信发出后如石沉大海,从来没有过回音。

后来我妈自己给王力,陈伯达写信,以延安马列学院的老关系请求给她工作,也是只字的回音也没有。后来她在干校也受了很多苦。她本来就有风湿性关节炎,那时犯得很重。再加从来养尊处优,与同宿舍人根本无法相处,没人同情她。她在作了胆囊切除手术后立即被要求返回干校下水田劳动,干不动时,只能双膝跪在田里往前爬。那个时日,是妈妈对我最好的时候,常常往陕西的三线厂给我寄卫生纸、枕巾、新打小麦磨的面粉,似乎干校小卖部能买到的东西都会买了寄来。可是她回京后,一切很快就又都恢复了老样子。

我写给我妈机关专案组的信的底稿一直留在抽屉里。我妈放出来后,偷偷看了,把它从中撕开,又放回抽屉。我发现后十分生气,问她为什么翻我的东西,撕我的东西?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她无言。后来大姨告诉我,我妈跟她说:“困难时期还是自己家的人可靠。不乱讲坏话。”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专案组曾去秦城监狱找我爸外调我妈的材料,我爸一句她的坏话都没有说,尽写了关于她的好话。

可是爸爸就没有她的福分,那些最致命的“攻击”毛主席的话都是我妈妈揭发的。1962年七千人大会后,我爸妈离了婚。本来我爸爸是准备恢复党籍,降为局级任用,我妈一份长篇揭发材料报了上去。据刘澜波说,传到他手里时已满是烟迹,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最后传到邓小平那儿,邓说:“太恶劣了,烧掉!”

我始终不甚明了邓到底指的是我爸的言论太恶劣,还是我妈的揭发行为太恶劣了。反正我妈按她的意愿解释为后者。我妈是文革中知道邓的话的,颇以为荣,认为自己一直未能恢复原职务就是邓小平一手压制的结果。文革后,因她文革中揭发人太多,又是个凡是派,自然没有人敢用她。她后来给邓力群写信,那是后话。

话扯远了,再接着说1994年的见面。

我妈对外孙女说:“姥姥也许以后再没机会见到你了,送你这个礼物作个纪念,你要不要?”

女儿这时可能被外婆的真诚感动了,点了点头。

我妈放缓了语气问:“你哭什么呀?”

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太太提高了声调:“你哭什么呀?为什么哭?!”

我一看老太太要急,情势不好,也知女儿根本没有能力判断眼前这个外婆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怎么回答,就赶紧接过话题:“这个孩子在美国生活了几年。在那里不管长辈还是孩子,大家是平等的,有问题要平等讨论。”

这下彻底坏了事,我妈一下子窜了起来:“我怎么不平等了?我怎么不平等了!”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尽量平静和缓地说:“你看,你现在就不是平等的口气嘛。”

我妈几十年集聚在心中对李锐无从发泄的怒火就在这一刹那迸发了。她一个箭步冲过来,提起我的衣领:

“我今天就是对你不平等了。你给我滚!”

我知道是到“滚”的时候了,不能再呆下去了。赶紧叫孩子:“忙忙,快去拿书包、大衣,我们走!”

可是已经来不急了,老太太歇斯底里发作了。她扯着我往门厅拽,门厅那边是厨房,我的直觉是她要拿菜刀砍人(老阿姨说,她对我爸拿过菜刀)。我拼尽全力挣脱着,催促孩子:“忙忙打开门,快跑!”

我来以前,总听哥哥说妈妈身体如何不好,有心脏病,所以以为她是个衰老的病人,对于眼前这突发的千钧之力,完全没有准备。老太太疯狂地吼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两只拳头向我的头上冰雹般地砸下来,我根本无法抓住她的手。十几年前发生的事又重现了。

那是文革中,我被妈妈骑在身上,揪住头发往坚硬的水泥地板上死撞,我当时感觉自己是要被撞死了。妈妈用了对我爸的那句话:“说呀!你说呀!”哥哥在一边急得叫:“你看你把妈妈气成什么样子了,你就说一句话呀!”我这时才体会到爸爸当年吵架时为什么永远不开口。因为她是那么地岂有此理,你实实在在不知道她在骂什么,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为什么要挨骂,应该说什么。我咬紧牙,一声不吭。满心的屈辱和愤恨,恨不得被打死算了,我也实在是受够了!

我叫着:“忙忙快帮帮我!”

这时我妈已将我撕扯到另一间屋子,把我压在床上堆放的大衣堆上,我完全立不起身来。她的两只眼睛使我感到很恐怖,那里射出一种饿狼扑到猎物身上时要把对方即刻撕成碎片的疯狂。手则象狼爪,向我的脸遮挡不住的部位扑抓过来。

女儿放声大哭,情急之中抓起了一件大衣向外婆的背上抽打过去,边打,边哭,边叫:“畜生!畜生!你是畜生!”

老太太怒火中烧,回过头来用拳头向女儿头上敲去。

我这下可真急了,把孩子一把搂在怀里:“你怎么可以打孩子呀?!”“妈妈,你怎么一辈子就不能平等地对待我们呀?”

我哭了,因为两个手护着孩子,没法保护自己,任凭妈妈在我的脸上乱抓,在头上乱打。心里涌起一种深深的悲哀,不是为自己,是为妈妈。为她生活成这个样子;为她的恨,对女儿的恨,对外孙女的恨,对周围一切人的恨而悲哀,一种彻底的、绝望的悲伤:人活成这样,是太惨了!

人毕竟老了,突发的狂暴伴之的力量逐渐衰退,我终于抓住了她的两只手:“忙忙快拿好东西,快跑!”我在妈妈的拖扯下,艰难地向大门移去。看清女儿已跑出大门,我突然地松开了双手,向门外跳去。

我拉着女儿从楼梯向下跑,妈妈追出来,破口大骂:“李南央,你这条美国狗!你的女儿骂我是畜生啊!你的女儿骂我是畜生啊!”让隔辈人骂成畜生,看来是真把她刺坏了。只听楼道里乒乒乓乓地门响,左邻右舍探出头来张望,惊讶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女儿那叫狼狈,俩个人都哭成泪人似的。到了一楼,听见老太太上了凉台,从那儿传来了狂叫:“李南央!美国狗!你的女儿骂我畜生!”

女儿在门洞里一把拉住我:“妈妈,咱们靠边出去,她会扔东西下来把我们砸死的。”我真没想到不到十四岁的女儿在这种危急之下,还保持着这么一份清醒的头脑,没想到女儿能把外婆想成会杀人的坏蛋。

我们离开了那个宿舍大院,很远了,还能听到妈妈歇斯底里的叫声。远了,远了,听不见了……来到大街口,女儿看着我的脸,哭着说:“妈妈,你的脸上都是血,我给你擦擦吧。”我这才觉得疼,脸疼、嘴疼得张不开,头上肿得不能碰。女儿搂着我:“妈妈,你真了不起,那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呀?妈妈,外公怎么娶了这么个老婆啊?”

坐在回家的面的里,女儿问我:“妈妈,外婆凭什么让外公照管大舅?孩子大了应该自己管自己,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大舅生活有困难,咱们帮他吧。”我心里的苦味儿散了,有这么个好女儿,有她的懂事,我不后悔来了这一趟。

第二天早上洗脸,毛巾不敢碰脸。去办公事,打开图纸,图纸上作的记号是什么意思、自己要说什么,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一下子傻了。才知道自己的脑子是被打坏了。心里明白,这辈子是不会再去看妈妈了。这母女情算是再也无法维系了。

我后来问过哥哥,我妈打了我一顿后第二天有没有后悔的意思。我哥说,第二天只听我妈抱怨手疼,说作了好几天的腊疗刚好一些,这下又搞糟了。我妈有严重的关节炎,那年写信说要一种可以撑住胳臂的手杖,我赶紧照办。美国医药用品商店的态度是绝对的好,告诉我,那种手杖对老人不好,建议我买一种轻铝合金带四个小爪的手杖。我航空邮寄手杖的同时,还特意买了一种广告上介绍的保暖人造棉。我哥说不粘锅也在用。这就是典型的我妈,“美国狗”要骂,“美国狗”的东西还是得要。我妈对自己的钟爱是绝对的。大概最爱自己的人,在共产党内才最自我标榜为是最革命的。这到是为什么她会喜欢江青的可理解之处。

其实说我妈没爱过人,是冤枉她的。在妈妈那次骂我跟别人乱搞时,我就隐隐地有个想法,莫非妈妈自己有过什么事?否则怎么能对自己的女儿想出那种事来?不过我从来没有真的认为妈妈会有什么作风问题。因为离婚后,妈妈从来再没有想过结婚,家里也没有来过什么独身的男人。

事情真是巧得象小说,妈妈和邓力群的旧事我第一次听说竟然出自一个大街上买菜的老太太嘴里。我在陕西时有一个好朋友,一年回京探亲,在大街上排队买菜,那时但分有什么好菜,就要排长队。排队等的无聊,人们就认识不认识地在一起扯闲天儿。我这个朋友很健谈,跟人也是自来熟。她看到前边的老太太很象老干部,就问:“您是老干部吧?”听到人家说是,我这朋友就跟老太太搭上了茬,问:“那您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范元甄的?她也是延安老干部,是我朋友的妈妈。”没想到那人说:“范元甄?太知道了!延安四大美女之一嘛!她和邓力群的风流事,在延安人人皆知。”看来不管受了革命队伍多少年的教育,爱在背后议论人,是中国人的通病。

革命老干部也未见得清高多少,这老太太津津有味地与我这朋友道来,直到俩人排到了菜摊儿那儿为止。回到沟儿里,我这朋友大呼二叫地对我说:“嘿!你妈当年可够风流的!你知道她和邓力群有一腿子吗?”我觉得很羞愧,也很不齿于这么个革命老太太怎么在大街上与一个根本不相识的年青人扯这种事,一定是神经不正常,太不可信!没有细问。我的朋友大概也觉出我的尴尬,就没再多说。这件事是多年后回到北京,我那位拿着一篮烂橘子去看我妈的朋友的母亲——郭静阿姨向我证实的。

1943年春延安搞抢救运动时,我爸作为特务嫌疑被关在保安处,我妈妈也在被抢救之中。邓力群是政治研究室组织上派去抢救她的,结果没想到帮助、帮助就睡到一起了。再后来,妈妈最好的朋友、上海的一位阿姨,也谈到我妈妈自己向她讲过这事。

那天,我妈在邓力群的办公窑洞里,俩人正睡在一起,邓的老婆来找邓,撞见了。我妈起身穿好衣服,说了声:“对不起”就走了。还有一次,胡乔木白天去找邓力群办事,邓从窑洞里出来,对胡说:“小范在这里。”胡心领神会,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1944年6月,爸爸从保安处放出来后,胡还劝过我爸:“算了吧,你就叫他们俩好吧。”当时组织上怕他刚刚受了政治上的委屈,再碰上家庭的变故,经受不了,一再嘱咐我妈此事不能告诉我爸爸。但是我爸从保安处放出的当晚我妈就对他说了。告诉我爸,她和邓力群是真诚的爱情,她从心里敬佩邓,崇拜他的学识和能力。我爸起身就出了窑洞,两人很快离了婚。我爸此后大病一场,差点叫伤寒要了命。事情闹开了,影响越来越坏。组织上只好出面干涉,把我妈下放到桥儿沟乡去当乡文书。邓力群居然追到那里,冒充丈夫,又与我妈同居了一个星期。

我知道我妈和我爸离过婚,是我妈妈在文革中自己对我讲的。当然没有告诉我真正的原因,而变成了因为组织上怀疑我爸爸是特务,她也觉得他思想太右,俩人极合不来,才分手的。后经她的朋友反复作工作,方才复婚,这是自己一辈子最后悔的大错。我妈的这个弥天大谎,可不是我那些孩童的小把戏可以比的。复婚后,妈妈就调到爸爸所在的《解放日报》工作。

平心而论,我觉得我妈和邓力群确实班配。我妈妈一生从来没有服过什么人,但是对邓力群确实是信服的。文革后,她给邓力群写信,想工作。邓力群找到黎澍,要把她安排在“历史研究”杂志。梨澍伯伯是爸爸的挚友,文革中也深受我妈揭发之害,当然不要。邓力群似乎也没有办法。

83年,我妈妈去上海,见到她早年武汉演出队好友,非常动感情地谈起与邓力群的那一段情。她仰在藤椅上,旁边放了一盆凉水,边谈边不断地用凉毛巾搭在额头上,激动地难以自已。89年“马列学院”50周年纪念集会,二人见面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周围很有人看不下去。

我真是觉得共产党多管闲事,剥夺了俩人的婚姻自由,造成了我妈一生的悔恨,我爸也因这倒霉的复婚而吃尽了苦头。我和我出生于干部家庭的好友谈起此事,大家都观点一致,甭管好人坏人,两个一丘之貉如果在一起自己觉得合适幸福,别人管得着吗?我曾直言不讳地把此观点告诉了我爸。我爸爸说,“那怎么可以。这样乱搞不是生活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党当然要干涉。你也别说风凉话,要不是和你妈复婚,也不会有你。”我大笑:“也就是从这个意义上,我同意你和我妈的复婚,而不遗憾我妈和邓力群没成。”

当年,为了他们的问题,一个月内组织开了五次批判会。田家英在会上说:“你们算什么爱情,是打游击嘛!”我妈曾说主席的秘书中只有乔木是正人君子,这恐怕和当年陈(伯达)、田(家英)、胡(乔木)三人对她的态度和评价有直接的关系。她对田家英最恨。庐山出事后,田家英给爸爸打电话,我妈妈立即告诉了组织,家里的电话因此被撤去。

我妈受批判后,名声很坏,没有人理她。是她主动表示愿意和我爸复婚的。复婚时,曾亲手用极工整的蝇头小楷抄写了杨尚昆代表组织对批判大会的总结。这份结论认为双方都有责任,主要责任在邓力群。我妈妈那时因我爸的问题受牵连,加上她自己也有“自由言论”,受到组织审查。邓力群是代表党组织审查我妈妈,帮助我妈的,而且自己已有妻子、儿女。却将被审查人招至自己的窑洞,谈话至深夜,及至同居,实在是太虚伪、太恶劣了。

杨尚昆的结论里对邓力群有这样的评语:

“第一,思想上最尖锐的是狂妄的个人主义。个人主义发展到狂妄的程度,结果已是公然与党对抗。这个狂妄的个人主义有它的几个组成的因素:一个是自恃有八年的党龄。其实八年中在党内没有得到什么锻炼,小资产阶级劣根性保持至今没有动。没有经过群众的锻炼,在延安的工作与生活是脱离群众的。再加中了相当深的教条主义的毒,这就是给那个狂妄的个人主义以一身漂亮的外衣,掩盖住了劣根性,并且增加了狂妄性。能够说出一套,听起来很好听,但是言行不符。再加上在党内受器重,有了地位,领导别人,就发展了‘不平凡’特殊化的思想。整风过程中领导人家整风,自己的反省很不够,反而以为能够帮助人家整风,更增加了自己的包袱,以为自己不错。因为思想里有这一套,就自己特殊化起来,可以不管一切舆论,背着错误走。象这样下去,一定会向党闹独立性。还讲一讲能力的问题,他究竟有没有能力?什么性质的能力?能力是有,是搬弄教条、概念的能力,是与群众运动脱离的,表现于整理材料,在概念中兜圈子。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还没见过。不踏实,脱离群众,浮在上面,谈空话的时候多,经常有些教条在内。”

这些话,时隔半个世纪,听起来还是令人拍案叫绝,说的就是活脱脱现在的邓力群。不过这个人发展的已经不止是教条的问题了,他其实就没有信过什么共产党的教条,他当初对我妈的作法早就证明了这一点。这人是一贯以革命的名义,行一己的私利;口头上冠冕堂皇,肚子里男盗女娼。就连我妈最好的朋友都说,你妈要是跟邓力群结了婚,两个人对党的损害可就更大了。

我爸79年解放后,我妈其实是高兴的。她曾悄悄地对我小舅说:“听说李锐要放出来了。”小舅说他感到我妈的兴奋和萌生出的复婚的希望。我爸本人也确曾认真地考虑过跟妈妈复婚的事,问我的意见,我说:“你要是想多活几年,想有个幸福的晚年,就坚决不能复婚。妈妈是永不会改变的,那种恶梦似的生活不能再过了。”

这话后来证明确确实实是不错的。看到我爸不但没有复婚,连看都不去看她。她自己文革后实际一直被挂起来,没有正式工作。可老头子已到退休年龄,又在陈云的提名下进了中组部,并升格至中央委员,这是一些人始料不及的。我妈更是切齿痛恨,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她到处扬言不把李锐弄下来誓不罢休。她的突破口选了大闹生活费。

当年离婚判决时,我爸爸为了安心,每月给我们每个孩子每人20元的生活费。(当时的社会标准,每人每月的基本生活费是15元。我妈的工资是197元,我爸只发120元的生活费,给孩子的钱占了一半。)文革开始,我妈受到机关很大的压力,就让我们孩子写信,告诉水电部不再要爸爸的生活费了。这笔钱,水电部并没有发给我爸,而是扣下了。我爸平反放出后,一贫如洗,因是文革前的冤假错案,按政策不补工资。水电部为了帮助我爸爸重新安家,就按当时停发给孩子的生活费的数额补给我爸一笔7千元左右的安家费。我妈就以此为借口,大闹不休,到处告我爸侵吞孩子的生活费。

后来水电部又按同样数额补给她一笔钱,她就是不要,以示她不是要钱,而是要让人知道李锐其人的“品性恶劣”。足见把我爸发配北大荒、大别山,及至秦城8年都没能解她心头之恨,一定要让他分文不获,不能过一天好日子方才为快。这种狠,这种毒,让人胆战心惊。可见人们说我妈要是江青,会比江青还江青是没有冤枉她。

我妈的闹是有效果的。那时的水电部长,经年的不倒翁,就因为我爸在三峡和水利方针上一贯与她意见相左,我妈的告状,自然是个打击我爸的有力武器。她还写信给邓颍超、宋任穷、于若木。邓力群也正对我爸仇恨之极,向陈云告我爸爸的状。这次我妈和邓力群不知是不谋而合还是事前达有默契,反正是又一次心心相映。据说陈云在我妈的信上批了:“既然这么多人反对,看来李锐不适于再呆在组织部。”

不过他们大概没有想到,我爸这人并不是一个看重官位的人,他要的是能够做事。不能按自己的想法做事,也就根本无兴趣留在官位上。他自己已经提出年龄过线,要求退下来。老头子下来后,勤奋著书,成为在国内和世界上极具权威的研究毛泽东的专家学者,对三峡的论著也成为权威性的参考资料。他的《庐山会议实录》等著作,成为历久不衰的畅销书,社会影响极广,在年轻一代人中更是受到尊重。

我爸自67年文革中那次来京后,和我妈就再未谋面。只是八几年有一次,养蜂夹道办服装展销,我爸和玉珍妈妈去了,我妈妈也去了。我爸爸遥遥地看到了我妈,认出了她,回来感叹她是足够地老了。我问:“我妈看见你了吗?”“她肯定是认出我了。”

我不能想象经过半个世纪的恩恩怨怨,四目相对之时,两位老人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可以肯定的是,我妈的感想一定比我爸的要复杂多了。历尽文革十年浩劫,几乎所有受过迫害的人都又有了新的生活,只有我妈比过去活的更坏。怨谁呢?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绝不会怨自己自作孽。

94年圣诞节我挨的那顿揍,我爸说是替他受过。如果那一顿打能化解一些我妈心里的痛苦,能时时回味觉得利用了那次机会,把恨的信息传递了给李锐,而有一种“成就”感,我觉得那顿打我受得过。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希望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有些快乐,既或这个快乐是建立在我肉体的痛苦上,也无甚妨碍。

都说我妈很有才干。我读过我妈公开发表的唯一一篇作品,是收集在58年全国优秀文学作品选集中的“一个搪瓷茶缸”。我90年去苏联,见到50年代水电部的老苏联专家,他的夫人不断说,“你妈妈真漂亮,非常漂亮。”芦沟桥办了一个抗战胜利50周年展览,有人看到有我妈妈的照片,我妈妈特意要了车,去了一次。看着自己年轻时出尽风头的刷利身影,不知她心头会掠过如何的感触。她曾经年轻过,漂亮过,出过大风头,有过名,可惜昙花一现般短暂。她的大半生都不得志,将一切积怨于父亲,化作永远刻骨铭心的恨。

我想我妈现在活着的唯一念想儿就是“一定要看着李锐先死”。这正是她人生最大的不幸。如果她能认识到其实是自己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她或许能够从黑暗中走出来。所不幸的是,她早年富裕的家庭的娇惯,养成了她任性的大小姐脾气。当年我姥爷家有车夫、有厨子,有不止一个老妈子。她又是第6胎,第一个活下来的孩子。小名叫“罩”,意在罩住,不要跑了。南下时,我妈曾当着我爸的面,在她妈妈面前打滚。听阿姨说,我姥姥当年听到大小姐回来了,会吓得浑身发抖。

在革命最风头的时候,一半是因了年轻的热血,一半是逃避已开始没落家庭的窘迫和尴尬而投身了革命,受到王明的赏识、周恩来的喜爱。没有打过仗,没有下过乡,没有参加过土改,没有受过艰苦生活的锻炼,“老革命”的资本反而更助长了她的骄横。

59年代从航空学院毕业后,30几岁的青年当上新生共和国可数的大型保密厂的总工程师,个人事业如日中天。但是随着丈夫的倒台,和自己的不慎言行,倒了霉。从此一蹶不振,一辈子再也没有爬起来。

范元甄毕竟是范元甄,不是李锐,在逆境中写不出《龙胆紫》(我爸秦城八年用棉签蘸紫药水在《资本论》空边处写下了百余首言情、寄志的诗词,后以《龙胆紫》成书一版再版)。她貌似蛮横,实际懦弱,她没有勇气和命运抗争。我想跟她谈,告诉她振作起来,什么时候都不晚。她可以写回忆录,写自己一生的遭遇。那次见她才开口,她就把我顶了回去:“我不跟你谈。我有话跟党谈、跟组织上谈。”要知那已是89年,老天爷,哪还有党、有组织会理你一个没人待见的老太婆?

脑子被洗成这个样子!妈妈的悲剧,公允地说也是吃了共产党的不少亏。党干涉了她的婚姻自由,党干涉了她的思想自由,是她一生悲剧不容否定的作俑者之一。

作为女儿,我恨我妈伤害了很多人,甚至毁了她自己亲人的一生,但有时也深切地同情她,记得她对我的一切好处。我少儿时期,妈妈曾付昂贵的学费让我学习钢琴。在我进厂的第一天她告诉我:“即使作一个工人,也要有大学的知识才能当个好工人。”那正是“知识无用论”最盛行的年代。这话我一直记着,终于学了出来。尽管我们没有拿那块怀表,但是我记得妈妈曾要送外孙女一块毛主席头像的怀表作纪念。这些记忆是不能磨灭的。

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回首平生,公允地认识自己给他人带来的伤害,认识到是自己害了自己。我希望她不后悔自己曾在这个世界生活过,不论好坏。

 

世说新语之《在找死和等死中寻找出路》

在找死与等死中寻找出路?

作者:闵良臣

大家闭着眼睛过下电影,我们的现实中不正如托克维尔所说的一样吗?政府官 员是如何享受如何贪婪,城管对小商小贩的粗暴态度,交警在公路上拦截货车随意罚款的恶劣行为,公安及狱警对待一些犯人或所谓“犯人”的恶劣行径,如此等 等,不是早就教会了人民有一天要做什么,应该如何做吗?

2012年12月21日一过,世界末日说也就实实在在成为一个玩笑。

也就在2012年岁末,因了中纪委书记王岐山的推荐,全国不少人都在捧读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据说几乎每个中央政治局委员案头都放着这本书。其实,推荐者也好,受推荐而读这本书的政治局委员也罢,说到底,都不过是在想着中国的出路。

现在中国大陆有一种普遍认识,这就是中国政改已成僵局,而成为僵局后又有两种认识:

一种是,如果政府改革,就等于找死。不管政府是否意识到,从托克维尔这本书中是很容易读出这种意思的。这还不算,中国的一些政治精英又将这种“找 死”作了一定程度的夸大,使得政府更加害怕乃至恐惧。当然,这种害怕乃至恐惧也并非没有根据,而根据就是法国大革命前,法国政府和国王路易十六并不比今天 中国政府做的差,然而,人民一旦起来,谁也阻挡不住。

另一个认识,据说来自中国的自由派,他们认为政府不改革就是等死。这种认识同样也有根据,并且从托克维尔这本书中也很容易读到。

这样,中国政府的出路显然也就只能在找死与等死中寻找了。就我本人所看到这方面的文字,一些人认为,无论如何,政府还是要改革。改革,至少还有希望;不改 革,才是死路一条。我们也不能因为有了托克维尔那句被一些人称作“定律”的话——“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就 不改革了。

关键要看政府如何“下手”,从哪儿切入。既坚决消除腐败现象,缩小贫富差距,创造社会平等,又真正改革政治制度,彻底铲除腐败土壤,让人民逐步减轻这些年因腐败因不民主使他们增加的“痛感”。如果不是这样,后果也就很难预料。

那么,从找死与等死中能否寻找到出路呢?不知别人怎么看,坦白说,本人不抱太大希望。这也并非闵某人怀揣恶意,即使你每天只读允许公开的媒体报道,也不难像我一样灰心,乃至垂头丧气。

你说现在的政府官员,还有哪儿的不腐败。李春城这一级的不用说——没有人相信他这一级的官员不腐败——像薄熙来已 经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又如何?也就是说,即使中国的官员制度已经让他们充分享受了官员以外的人不可能享受到的,一些官员们仍不知足,简直就是贪得无厌,而 即使公开报道出来的这种官员也是数不胜数。最新报道一些政府官员忙着处理自家多余的房产,为什么?如果那房产是合法获得,用得着这么做、用得着这么急吗?

可以这么说,无数的中国人从进政府那一天起,就不是想着要做事(更不提什么为人民服务了),而是盼望有政府公务员的享受。同理,无数的中国人想做官,也不 是为了要做事,而是为了发财致富;再同理,无数的小官希望能做到(大多数其实是买到或变相买到)大官,更不是为了要干一番事业,而是为了捞大钱,甚至就是 为了自己再卖官。这种例子真是多极。刚双规的李春城及其他几个腐败分子,不过是先买官后卖官的几个最新的典型例子。

这些,似乎是中国官家传统。“千里来做官,为的吃和穿。”这种做官的名言估计流传不止一千年了。“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这倒是现代官员名言,让我们窥一斑而见全豹。

有人可能没太在意,2012年这方面最大的新闻,就是我们居然可以公开看到报道,大陆有人想出600万买个省部级官员干干!这种事按说该是何等隐秘啊,现 在似乎也已经是半公开了,不然,媒体如何能得到这样的猛料?连省部级官员都可以买卖,还谈什么信仰、什么理想,又追求什么真理,还如何所谓领导人民干事 业!

这样一种社会,如何好得了!

多少年前,就看过一幅漫画:一个大苹果,满身都是虫眼,而且里面有虫子蠕动。谁都知道,寓意即是这个国家已经像这个苹果一样:烂透了。

还是多少年前,中国大陆群众对官员就流行这样一句顺口溜:“挨个杀有冤枉的,隔个杀有漏网的。”谁都明白,这表明中国的腐败现象严重到何等地步!后来很多人觉得连这样说也不符合实际,而是挨个杀也没有冤枉的了。所有的官员都腐败,这腐败还有救吗?

还是多少年前,就听说,不想腐败,就不要进官场,不然,进了官场,也会被那些想搞腐败的官员挤出去。没想到这种现象,到现在依然存在,前两天又看到有关河 南许昌的这种报道,似乎就是要继续证明着。一个涉案者是这样对检察人员说的:“进了这个贪腐的圈子,不贪就成了另类,不贪就得受排挤,不想贪也得贪。”

而中国现在的腐败其实是“更上一层楼”。许多官员都是边腐败边提升,腐败之后一般都还能再升一到两级才有可能败露,然后被查处,至于没有败露且一直升上去的,也不知有多少。空口无凭,有据为证:广东茂名市原市委书记罗荫国系列腐败案涉案303名中共干部。民间盛传罗荫国名下有67套房产,家中16个亿财产来历不明,有情妇100多位。但是,罗荫国2011年案发被查时很不服气,他的一番真情告白近日在民间疯传,他实话实说:“官场的人都是贪官”、“真正的大贪官,你们有本事抓吗?”

这还不算。现在一些地区,实权部门的贪腐官员还相互结盟形成了组团腐败。因涉非法处理污染物、倒卖医疗垃圾,三个月内江苏南通环保、 卫生系统就有10名以上官员被调查。河南许昌东城区拆迁领域60余人相继被批捕、起诉,加上数人潜逃,东城征地办全军覆没。至于交警在公路上乱设卡乱收 费,简直就是众人皆知的事。以至于公路因受不了超载车辆的碾压,受损严重。最新报道,中国公路一年罚款近3000亿元,公权力靠国家获取暴利。

当然,你会说这么大一个国家,难道就没有希望了吗?我想也不是。只是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看不出我们的希望在哪里。别以为某个大会召开后很快就抓了不少腐败分子,就说明我们有希望了。

那些都是形势需要,用温家宝总 理的话说,他的有些说法和做法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为了保命。执政党为了巩固政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多抓几个腐败分子算得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一直没 有实事求是之心。还没多抓几个腐败分子之后,见网民们在互联网上认为现在贪腐官员越来越多,监察部一于姓副部长就赶紧出来就最近多名官员落马回应,说什么 “有些案件并不是近期产生的,可能是好几年前或十几年前产生的,到现在才暴露”。这样说,真不知有谁相信。

其实,真要下决心彻底肃贪反腐,不用吸收任何国外先进经验,我们的香港就有现成的模式:一个廉政公署,就可以扫除香港的政府官员腐败。可我们就是不愿意学。也不知是认为那是在英国领导下的“资本主义的产物”,还是觉得学香港的做法,中国高法高检乃至法制办、政法委的脸都没地方搁。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十八大还 在召开中,人民日报就发表文章,说什么“社会主义法治强调的是党的事业至上”,也就是说,只要党的事业需要,我们这种“法治”就要服从党的事业。某个高官 腐败了,党说什么时候双规就什么时候双规,党认为对这个人应该判什么刑,就判什么刑。在有些人眼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中国法律永远不能与党的事业平 等。党可以领导法律或说法律要服从党的领导。我不知道,这怎么能叫“依法治国”。

同一篇文章,人民日报还说:“社会主义法治根本不同于资本主义法治”。这我信——而且我想谁都信。资本主义法治是法治至上,没有任何人任何党派的任何事业 居然可以大过法治,我们怎么比得了?又有什么“根本”相同之处?真想不出在键盘上敲这种文章的人大脑是不是进水了,脸皮也不知有多厚,要么,就是良知让狗 吃了——如此不讲道理不讲逻辑的话也敢说。

这种人不知道,法国大革命最后终于爆发,其实就与当时国王及一些官员在人民面前肆无忌惮地胡说八道甚至公开蔑视人民有关。200多年前的法兰西,“看到人 民麻木不仁,人们便认为他们是聋子;以致当人们开始关心人民的命运时,就当着他们的面大谈特谈,仿佛他们不在场”;有时还“当着人民的面高声议论那些经常 折磨人民的残酷的、不公正行为”,甚至“相互揭发政府机构骇人听闻的各种罪恶”(均引自《旧制度与大革命》第219页)。当人民明白政府以及官员到底是如 何看待以及如何对待他们,随着人民越来越多的了解政府及其官员的恶行,而政府及其官员的恶行又是那样如此之多之劣后,人民就会发怒,大革命也就不可避免 了。

不过,我们不能不承认,与200多年前的法国所不同的是,今天我们的政府及其官员在这一点上学乖了,十分忌讳在大众面前说出他们的恶行。有些因不慎刚披露出来,就后悔了,赶紧撤稿或是删帖。

可不管怎样,托克维尔清楚地告诉后人:人民在革命中所有的思想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政府教的乃至政府培养的。因为“政府自己早已努力向人民的头脑中灌输和 树立若干后来称为革命的思想,这些思想敌视个人,与个人权利对立,并且爱好暴力。”(第226页)当时“在法国,没有哪种闻所未闻的鲁莽行为不会被尝试, 没有哪种暴力不会被容忍。”(第242页)可这一切,却是因为“假如我们考虑到人民在旧制度下的生活方式,就不难想象人民即将成为什么样子。……由于几个 世纪以来,人民几乎独自承受种种流弊的全部重负,过着隔离的生活,默默地沉溺于偏见、嫉妒和仇恨中,因而他们被命运的严峻弄得冷酷无情,变得既能忍受一 切,又能使一切人受苦。”(第243页)

大家闭着眼睛过下电影,我们的现实中不正如托克维尔所说的一样吗?政府官员是如何享受如何贪婪,城管对小商小贩的粗暴态度,交警在公路上拦截货车随意罚款 的恶劣行为,公安及狱警对待一些犯人或所谓“犯人”的恶劣行径,如此等等,不是早就教会了人民有一天要做什么,应该如何做吗?

可惜啊,我们政府及其官员到现在似乎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无所谓。那么等待他们的又能是什么呢?让中国的历史来回答吧。

Perry Link: Why We Should Criticize Mo Yan

Why We Should Criticize Mo Yan

Perry Link

Henri Cartier-Bresson/Magnum Photos

The tenth anniversar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Beijing, 1958

At a recent conference at Princeton University, I met a Chinese language teacher whom I had not seen since 1989 in Beijing. Trying to recall our first meeting, she asked me, “Was that before or after the dongluan [turmoil]?” Teasing her, I asked, “What do you mean by dongluan? Student dongluan or government dongluan?” She replied reflexively: “Student dongluan, of course.” Then she peered at me for a moment, realized what I had meant, and said: “Oh, yes! Government dongluan. The massacre!” Then she went into a long apology to me: she herself had been a student protestor in 1989, had been in Tiananmen Square in the days before the massacre (but not during it); she was on the students’ side; she agreed with me. And yet the phrase “student turmoil” now rolled off her tongue as easily as “Wednesday.” How much does this kind of induced linguistic habit reinforce state power? And how much does the habit affect Chinese writers?

In my New York Review essay on the new Nobel laureate Mo Yan, I objected to the writer’s way of presenting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history. I noted that when he arrives at catastrophic episodes like the Great Leap famine, he deflects attention by resorting to what I call “daft hilarity”—shooting sheep sperm into rabbits or forcing someone to eat a turnip carved to be a “fake donkey dick”—while making no mention of starvation that cost 30 million or more lives.

In a lengthy response to my essay, Charles Laughlin disagrees with me, arguing that “Mo Yan’s intended readers know that the Great Leap Forward led to a catastrophic famine, and any artistic approach to historical trauma is inflected or refracted.” Laughlin sees Mo Yan as doing satire, not cover-up, and when the point is put this way, I can, in a narrow sense, accept it (even though my personal taste in satire does not extend as far as donkey dicks). The problem, in my view, turns on Laughlin’s phrase “intended readers.” Mo Yan has said that he does not write with any particular readers in mind, so “intended readers” here needs to be understood not as actual readers but as the kind of reader that is implied by the writer’s rhetoric. In this meaning, “implied reader” is a well-established term in literary studies, and it is fair enough to analyze things this way.

My own worry is about the actual readers. How does “daft hilarity” affect them? I hope Laughlin will agree with me that Mo Yan’s actual readers are numerous, mostly young, and not very well schooled in Chinese history. To reach the level of what Laughlin sees as Mo Yan’s ideal “intended reader,” a young Chinese must leap a number of intellectual hurdles that Communist Party education has put in place: first, that there was no famine, because the story is only a slander invented by foreigners; second, that if there really was a famine, it was “three years of difficulty” caused by bad weather; third, that if the famine indeed was man-made, it still wasn’t Mao-made, because Mao was great; fourth, that if it was Mao-made, people died only of starvation, not beatings, burnings-alive (called “the human torch”), or brain-splatterings with shovels (called “opening the flower”), as Yang Jisheng’s book Tombstone documents.

But there is another problem with the arguments made by Mo Yan’s defenders, and that is what the Chinese call xifangzhongxinzhuyi. This phrase does not translate easily, so please pardon my awkward rendering as “West-centrism.” The late Chinese physicist and human rights advocate Fang Lizhi was good at pointing out double standards in Western attitudes. When Communist dictatorships fell in Europe, the Cold War was declared “over.” But what about China, North Korea, and Vietnam? If the reverse had happened—if dictatorships had fallen in Asia but persisted in Europe—would Washington and London still have haile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What if Solzhenitsyn, instead of exposing the gulag, had cracked jokes about it? Would we have credited him with “art” on grounds that his intended audience knew all about the gulag and appreciates the black humor? Or might it be, sadly, that only non-whites can win Nobel Prizes writing in this mode?

Pankaj Mishra, in an essay in The Guardian called “Why Salman Rushdie Should Pause before Condemning Mo Yan on Censorship,” acknowledges that Mo Yan has offered deplorable support to China’s rulers. But the main point of Mishra’s essay is that Western writers have also been the handmaidens of powers that oppress people in distant places. He asks, therefore, that people like Rushdie (and me, whom he also mentions) “pause.” I admire some of Mishra’s penetrating observations, for example that “Jane Austen’s elegantly self-enclosed world” depended on unseen “hellish slavery plantations” in the Caribbean. But why does any of this mean that I should “pause” before criticizing Beijing or its acolytes?

Must Salman Rushdie hold his tongue about Beijing until London is squeaky clean? My guess is that Pankaj Mishra, if you could shake him by the shoulders, would say (as I would) that any citizen of any country should be free to criticize any government anywhere that oppresses anyone. But his article does not leave that impression.

Authoritarians in China and elsewhere regularly take the position that foreigners should keep criticisms to themselves; the reasons for their position are obvious. The reasons that Western liberals often take the same position are far less obvious but well worth probing. The kinds of problems in China that, in different ways, Mo Yan and Liu Xiaobo bring to our attention—suppression of speech to protect state power, harassment and prison for “offenders”—can also be found in democratic societies. But to stand on that discovery and say “look, the whole world is the same, so let’s calm down” is not only intellectually feeble; when uttered by people who live at comfortable distances from true suffering, it is also morally indefensible. How do you think a Chinese liberal, sitting on a bench in a drab prison, would feel to hear an American liberal, sitting on a couch with the Guardian, say “you and I both live under oppressive governments, my friend; I must pause before criticizing yours”?

Laughlin notes that I do not answer the question posed by the title of my Review essay: “Does This Writer Deserve the Prize?” Fair enough. The title was written by editors of the Review, and I did not see it until the piece came out. Let me address the question now.

Measures of excellence in the natural sciences are objective enough that the question “Did X really deserve a Nobel?” can be answered with some confidence (if never certainty). For the literature and peace prizes, though, the question is so beholden to subjective impressions that consensus is impossible. Henry Kissinger won a peace prize. If that happened, what is not possible? I can answer only the question, “Would I personally have chosen Mo Yan?,” and I would like to restrict it further by adding the phrase “among living Chinese writers.” (Only living writers are eligible for the prize.)

The answer is no. Mo Yan would not have been at the top of my own list, which would include writers who work both “inside the system” in China and outside it. For authenticity and control of language, I would rate Zhong Acheng, Jia Pingwa, Wang Anyi, Liao Yiwu and Wang Shuo more highly; for mastery of the craft of fiction, Pai Hsien-yung and Ha Jin are clearly superior to Mo Yan; for breadth of spiritual vision, Zheng Yi is one of my favorites. I would also have put Yu Hua or Jin Yong (the Hong Kong writer of popular historical martial-arts fiction) above Mo Yan. But these are only my views. Please help yourself to your own.

世说新语之《晚清以降中国对外交往之怪现状》

晚清以降中国对外交往之怪现状

祝融

 

晚清以来,中国对外交往屡屡受挫,论者分析,实因中国积贫积弱,而在国际事务上则是“弱国无外交” ,故受挫乃正常现象。然此等论调,国人并非照单全收。巴黎和会消息传来,五四学子奋起抗争就是一例。

果真“弱国无外交”?出任过清政府驻英、法、俄国大使的曾纪泽,就发现西方国家即便弱小,都得以保全自主之权:“西洋各国以公法自相维制,保全小国附庸,俾皆有自主之权。”国家不分大小强弱,在国际法视野中都属于国家主权的享有者。明白这一点,让曾纪泽在与西方人的对外交往中不亢不卑,保护了中国的领土和主权利益。

与曾纪泽相比,晚清很多其他参与对外交往的官员都相形见绌。以盛宣怀为例,就干练而言也许并不逊色于曾,但在对外交往中起的作用却毫无建树,甚至起了相反作用。盛宣怀从未将自己的祖国看作与其他国家一样有国际法上的权利,而国家主权也就被他随意处置。奇怪的是,与此同时盛宣怀却与外国的显赫商人、官员保持良好关系,例如德国军火代理商曼德尔、天津海关的税务司官员德璀琳、李鸿章的军事顾问汉纳根、俄国公使喀西尼。史家评论,在本来无需与日本开战的时候,是盛宣怀撺掇李鸿章用北洋舰队和日本海军开了甲午一战。盛玩忽职守至此,让人不胜感慨。而盛的玩忽职守,则大大回报了与他关系良好的外国人:“这场战争使得曼德尔大赚一笔;对于汉纳根来说,则直接促进了德国军事工业的发展;对于喀西尼来说,意味着提高了俄国人对北京的影响力;而对于德璀琳来讲,他进一步取得了李鸿章的重用,因此取代了他的上司赫德的地位。”(见苏小和《盛宣怀——李鸿章的经济幕僚》,原文引自斯贝克托《李鸿章和淮军》第602页)

盛宣怀是晚清诸多主持对外交往的官员之典型。众多其他晚清官员在能力方面甚至远不如盛,在心态方面却并无不同。盛在对待自身职责上肆无忌惮的玩忽职守和对待私人关系上没有原则的阿谀奉承,究其根源,是盛宣怀本人将国家利益看作可以与个人利益相交换,从而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公心”。甲午海战虽然失败,盛宣怀本人却收获颇丰:除了在军火交易中大发横财,盛还“建立了和这些外国人的友谊,他们形成一个利益集团,最终能够拿到晚清政府各种商业的机会与权力。”(见苏小和文)这样的官员,当主持国内事务时,也是一样的做法。在1905年国内各省兴起铁路收回利权运动时,盛宣怀却一味依赖借债、甘冒失去铁路主权之风险。各省绅商募集的铁路资金不下6000万元,盛宣怀却建议清廷谕令将民办干线收归国有,终致民族铁路功亏一篑,清政府的最终倒台也就此埋下伏笔。

 

“弱国无外交”只是盛宣怀之流卖国官员的借口。他们在自身职责上玩忽职守,却把问题归结为国弱;他们用国家利益来阿谀奉承,换得与外国商人、官员的良好私人关系。而这些外国人,尽管不放过从中渔利, 对盛的阿谀奉承在私人信函里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鄙夷。(《天津领事信函》,国家档案馆藏))

 

相反,对像曾纪泽这样的官员,与他打交道的外国商人、外交官虽没占到便宜,内心却对他尊敬有加。中法越南战事结束,曾纪泽在巴黎与法国政府进行谈判,立场强硬,但由于清廷上层意图主和,曾被解除驻法公使的职务。回中国前,曾纪泽用英文在伦敦《亚洲季刊》发表文章《China, the Sleep and the Awakening》(中译名《中国先睡后醒论》),议论外交事务和中国之潜力。时任美国大使的登比(Ambassador Charles Denby)在写给国务卿Bayard的信中评论此文。(The letter is from The Executive Documents of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for the first session of the fifteenth congress, 1887-88. Congressional Edition, Volume 2532, page 211.) 登比大使说:“看到一位敏锐观察者如曾侯爵者,赞誉我国对待中国的友好并公正的方式以及对国际义务与礼让的坚定遵守,让我等十分受鼓励。”(”It is encouraging to see so astute an observer as the Marquis pay so high attribute to the friendly and just disposi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towards China and our firm respect for international obligations and comity.”)

 

可惜,曾纪泽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而自晚清以降,在公事上肆无忌惮的玩忽职守和在私人关系方面没有原则的阿谀奉承,一直是中国官员对外交往方面的鲜明特征。直至今日,层出不穷的还是象盛宣怀之流。而近日围绕中欧法学院发生的事,就是这怪现状之又一例。

2011年3月16日,中国政法大学中欧法学院取得“中国政法大学中欧法学院”、“中欧法学院”、“CESL”、“ECSL”等商标申请。在中欧法学院注册商标一年多之后的2012年7月18日到8月31日期间,汉堡大学先后用“CESL”,“ECSL”,“China EU School of Law”(文字), “EU China School of Law”, “China EU School of Law”(文字和图标)向欧洲共同体商标和设计注册暑(OHIM)申请了以汉堡大学为唯一所有人的五项商标,其中:CESL和ECSL已于2012年11月15日获得了OHIM批准;EU-China School of Law(文字)、China-EU School of Law(文字)两项商标申请正在审查期;China-EU School of Law(图案)尚在公告期内。

中欧法学院中方院长方流芳教授提出抗议,却不料汉堡大学已釜底抽薪:汉堡大学官员已要求中国政法大学校方驱逐提出抗议的中方院长,以此为基础延长中欧法学院项目两年并立即拨款100万元经费。中方校长竟一口同意,作为项目延长两年的前提条件接受。前述中欧法学院提出的商标异议云云,就此陷入僵局,眼见公告期满,汉堡大学即将取得商标。

方流芳院长以寓言警告中方校长,说恶果必到,中方校长恐一无所得。寓言名为《2012年童话:弑子婚姻》,内容如下:

村妇桂花招日耳曼人汗髱为婿。桂花浅薄愚钝而不求上进,贪小利而胸无大志,喜张扬而一事无成,唯以嫁与日耳曼人为荣。桂花婚后常窃喜傻笑,以为自此脱亚入欧,高人一等,汗髱极鄙视桂花。汗髱性贪婪、凶悍而故作憨态,阅世深而假装天真,以婚姻为谋利之具。汗髱与桂花有婚前约定如下:“婚期5年,中外嘉宾赠送礼金300万欧元全部存入汗髱在德国银行的帐户;生子共同抚养5年,汗髱承担一半抚养费。”

桂花生子,取名赛尔。赛尔与父母迥异,仪表堂皇,天资聪颖,落地即饮食奔走如成人,日随教师方鼎练武习文,数月后矫健如飞,下笔万言,方鼎深喜爱之。汗髱见赛尔卓越超群,与方鼎情同父子,遂畏惧、忌恨,窃与桂花言:“赛尔随我等婚姻而生,亦当遂我等婚姻终结而亡。赛尔不能活过五岁,婚期届满日,当结束赛尔的性命。”桂花唯唯。方鼎闻之大怒,斥桂花虚妄糊涂,不知国法,桂花一时汗颜语塞。方鼎遂全权监护赛尔,常携剑盾在身,以防汗髱加害。汗髱自恃有若干在华洋人冒险家撑腰,屡屡挑衅方鼎,桂花不言语,汗髱更嚣张。方鼎忍无可忍,与汗髱对决数次,每次不过两招,方鼎即单臂制服汗髱,汗髱狼狈不堪。方鼎警告汗髱:“你们婚期有期,赛尔生命无限。你和桂花何时离婚,无关我事,但谁敢动赛尔一根汗毛,叫你立时趴下。”

汗髱衔恨,遂克扣赛尔生活费一年,桂花不言语,然方鼎早有应对。汗髱偷偷以赛尔之名在德国注册商标,称:赛尔如不听命,就剥夺赛尔的姓名,让赛尔成为无名无姓之人,桂花不言语,然方鼎已将赛尔之名在中国登记造册,赛尔无虞。

汗髱自忖:“方鼎挡路,如何是好?”遂求教于桂花村里游手好闲之“带路大哥”,诱之以巧克力一枚。“带路大哥”云:“婚期即将届满,桂花坐立不安,惟恐一日为弃妇,终生在村里无地自容,不妨虚与应付,诺以延长婚期,此无知村妇定会见利忘义,赶走方鼎。”汗髱闻言大喜,遂诱劝桂花,曰:“方鼎乃一桀骜不驯之狂人,赛尔常随方鼎,耳濡目染,日后定与我等离心离德,此何以堪?只要你赶走方鼎,咱俩婚期就可延长两年,我立马从德国给你拨款100万欧元,作为赛尔和你的生活费。如何?”桂花先是神情呆滞,继而点头傻笑,进而给方鼎下逐客令,并上网公告。方鼎拂袖而去,与赛尔依依惜别。

一年后,赛尔失踪,疑为汗髱谋杀,桂花为同谋。村里也有传说,说是方鼎救走了赛尔,两人都隐姓埋名。两年后,汗髱与桂花离婚,汗髱银行帐号里的礼金余额尚有200万欧元左右。桂花一无所有,回到村里,与“带路大哥”一起办起“涉外婚姻辅导班”,现身说法,言传身教,村里人称之为“厚脸皮桂花”。第三年,汗髱在中国有了第二次婚姻,收到中外嘉宾的礼金150万欧元,又统统存进了他在德国的银行账户。

原文见http://fangliufang.blog.caixin.com/archives/50019

(本文作者注:赛尔:CESL,中国政法大学中欧法学院;汗髱:汉堡大学,中欧法学院的欧洲合作方;桂花:中国政法大学;“带路党”:熟悉中国情形、为欧方出险恶招数牟利的卖国者;方鼎:中欧法学院中方院长方流芳教授。)

但方教授的这些警告,也怕是春风过驴耳而已:对中方官员而言,失去商标的玩忽职守不必考虑,等到东窗事发,该人早已另谋高就或安然退休,何须多虑?同意汉堡的要求,不仅能让外方高兴,还能多得100万欧元的经费、多一个位子安排自己的亲信,何乐而不为?中国官员对外方没有原则的阿谀奉承,于是又一次上演。

在公事上肆无忌惮的玩忽职守,和在私人关系方面没有原则的阿谀奉承,百年前让国人愤怒,今日亦不能让人轻易释怀。如曾纪泽之“西洋各国以公法自相维制,保全小国附庸,俾皆有自主之权“的确信,何时变成中国官员的确信,中国之对外交往,方有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自信。否则,官员便会”坐立不安,惟恐一日成为弃妇“,而带来的结果,就是轻弃合法权益、自侮辱国。

世说新语之《余秋雨的“政治嗅觉”》

作者:胡兆国

原上海市委书记陈良宇倒台后,余秋雨几乎是”第一时间”,在自己的博客贴出了他的“表功文”,写出了批评陈良宇的文章。其政治嗅觉,比他的“文化嗅觉”还牛。实在太利害,太“文革”了。只有经过文革洗礼的作家学者,方能有此本领。

在《我说的就是这个名字》这篇文章中,余秋雨如数家珍,向读者一五一十讲述着关于陈良宇执政时在上海文化界的种种“奇闻轶事”:

“前一阵我在香港凤凰卫视预录《秋雨时分》的‘人格尊严’部分,说了一件曾经让我很不舒服的事……前年下半年被一位朋友硬拉,到衡山宾馆的一个大会议厅参加了一次,上海不少大学和研究院所的一批人文学科专家都 在。他们在发言中频频提到一个名字,不带姓,只说后面两个字,显得十分亲切和熟悉,我一听,肯定不是康德和罗素,也不是孔子和朱熹,但我却不知道,这是怎 么回事?我连忙问旁座的一位先生,这位先生很惊讶地看着我,说,这是这座城市的最高领导啊!我一想,这个人的全名倒是在报纸上见到过,但从来没有听人这么 去掉姓氏亲热地叫过,因此又问,这些教授和他很熟吗?旁座的先生告诉我,不可能,因为这个人官职很高,他们不可能认识他。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个领导人肯定 不是从事人文科学研究的,为什么这么多学者教授一次次不怕重复地提到他呢?我说,这是一种精神跪拜,那天跪拜对象并不在现场,可称之为‘缺席跪拜’。我虽 然没有点名,但连凤凰卫视录制现场的工作人员都立即听出来了。我所说的被学者教授们一声声亲切呼唤的名字,就是“良宇”。”

余秋雨得出的观点是:“学者、教授们失去人格的吹捧习惯,助长了某些领导人的自以为是,目空一切。这就是文化所起的负面作用。”余秋雨 居然把陈良宇的出事原因,转弯抹角讲成是由于学者、教授的“习惯吹棒”!你看看,早些时还大讲特讲过度迷恋传统文化会“丧失大国之风”的余秋雨,现在又把 文化的功能捧上了天了。到了余秋雨那儿,文化简直就是神灵,上天入地,无所不至。只是,不知中纪委的同志会不会“采信”余秋雨此说。

作为一个读者和观众,我看过余秋雨的一些文章,也看过一、两期他在凤凰卫视的节目。觉得此人的学问,越来越“小儿科”,已呈龙钟老态, 说是余郎才尽,似不为过。不要说思想观点,就是余氏常见的“文采”,已荡然无存。文化已经成了余秋雨的“阳台花盘”,无非是种点花花草草,点缀一下过路行 人的眼球。没有谁还会指望它还能结出丰硕的果实来。

经过文革“历练”的一些文人,政治嗅觉比狗鼻子还灵。政治形势就是他们的“风向标”,面对错综复杂的政治局面,他们总是能快速反应,果继出击,以最快速度写出合乎上面口径的文章,以此吸引高层的注意,以此“表功”,作为日后晋身的资本。

当年的张春桥,就是以一篇《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进一步获得了毛泽东的好感。毛泽东晚年,在“破除资产阶级法权”、反对货币制度和 工资制度等问题上,一直坚持激进的立场。张春桥在这篇文章中说:当年红军一分钱工资没有,不计报酬闹革命,不是照样打胜仗?张春桥还说:“全面专政的时间 极为漫长。一直要到在地球上消灭了一切阶级差别,消灭了产生这些差别的一切生产关系,消灭了和这些生产关系相适应的一切社会关系,并且要彻底改变由这些社 会关系产生出来的一切观念。这还不算,还要“使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既不能存在,也不能再产生,决不能在过渡的路上停下来”。这也就是说,不单是中国, 而且要在全世界消灭一切私营经济,消灭私营经济产生的所有土壤,要使整个地球上没有一个人再想着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多挣点钱。否则的话,就是“在过渡的路上停下来”,就是一切前功尽弃。

意识形态的大权掌握在张春桥这些人手里,毛泽东身边整天围着的都是这些文人,能不“文革”吗?

今天,余秋雨写出的这篇“批判”陈良宇的文章,多数读者读了,并没有对他的“先知先觉”和威武不能屈的“君子之风”拍手称快,而是非常反感。总觉得余秋雨先生还象坐在青歌赛的评委席上那样,依然在“做秀”,依然高高在上,卖弄他的“渊博学识”,以此吸引公众的眼球。

余秋雨总是以文化济世者的身份示众,每个角落都是他传经布道的圣境。文化一直是他高举的大旗,仿佛离开了他余秋雨,中国文化就会山穷水 尽,万劫不复。可是,我们看一看余秋雨最近的节目和文章,他义愤填膺批判的东西,全是虚的,要么是发霉变质的古人,要么是无中生有的词汇和似曾相识的空洞 理论。

瞧瞧余秋雨在凤凰台给我们讲的东西,一串串绕口令式的句子屡见不鲜,一堆堆莫明其妙的阐释滔滔不绝:

“审美公德不是统一标准,统一标准是审美灾难。只要统一标准,不仅不会是审美公德,而且一定是审美的不德。但反对审美统一标准,并不是提倡在公共领域里面,无节制地发挥个性,标新立异。无节制地发挥个性,一定会侵害别人的审美自由,因此也是违反审美公德的。”

绕来绕去,就象踢文字皮球,东一脚西一脚,不用说和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文本本身的字面意义也空洞得一塌胡涂。这一大堆废话,你说余秋雨到底告诉了我们什么?什么叫故作高深?什么叫卖弄词藻?读几篇余秋雨,你就能无师自通。

气势汹汹以积极入世的面目出场,八面玲珑以消极出世的理论收工,悠然自得,大打“文化太极拳”。这就是余秋雨的“独门绝技”。这就是真正的文化 学者余秋雨。读余氏文章,你只能读到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文字组合,一堆堆望而生畏的圆滑词藻。如果你想听一听他在历史文化方面观点新颖的见解,如果你想听听 余秋雨对当前丑陋的文化体制“愤世嫉俗”,对不起,你还是另请高明。

余秋雨挂在嘴边最多的是“责任”二字。你听听:

“我到大学演讲,经常会有女学生问我:“余教授,一个男人的第一魅力是什么?”我回答道:“责任。”演讲厅里响起一片掌声,先是女生,再是男生。在另外一些场合,有职员问我:“一个企业家的最佳品质是什么?”我回答道:“有社会责任。”也有学界朋友问我:“在你的心目中,一个行业性领袖的最高素养是什么?”我回答道:“有人文责任。”

多么生动感人呀。事实上,满嘴“责任”的余秋雨,刻骨迷恋的却是这样的一个观点:”当文化、财富、权力三者结合在一起,伟大的社会变革也就成了事实。”讲得太好了!简直就是“有奶便是娘”的最高诠释。

时时刻刻把文化拿出来和财富、权力相提并论。日日夜夜不忘把文化最大限度“物化”。这就是余秋雨骨子里的文化观。所以,大力鼓吹“只有富人才有条件做学问”的荒唐论点,才是余秋雨的当务之急,才是余秋雨的人文责任。

余秋雨口口声声说“真正的知识分子是应该对公共权力担负监察责任的。”不用说对公共权力担负“监察责任”这种“活儿”,其实,就是在文 化领域,余秋雨也是“洁身自好”,从来不会“惹事上身”,自讨苦吃。余秋雨更象一个文化妖怪,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他的虚无的文化广场里“跳大神”,吓唬哪 些没有文化的芸芸众生。

有兴趣的读者,不防侧头想一想:这些年来,我们看到的余秋雨,可曾尽到了一个正直文化人该尽的责任?可以这样说,中国文化界每一次影响 重大的文化论争,余秋雨都是缺席的。该挺身而出的时候,余秋雨躲得远远的不见踪影;有好处的时候,你总能看到衣冠楚楚的文化学者余秋雨到场。古代的一些隐 士,用实际行动“谈”责任,我们的余秋雨却用嘴巴来谈责任。“责任”早被他喂肥了自家里的宠物。 余秋雨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趋利避害。哪里出镜那里亮。哪儿能“秀”自己,哪儿就能看到余秋雨。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推销自己,就才是余秋雨最重要的“责 任”。一讲封笔,大家可能会情不自禁想起余秋雨。余秋雨一本正经封笔好几次了。可是现在我们的余秋雨还是大作迭出。封笔是余秋雨的专利。大凡有新书要出 前,余秋雨玩的就是向媒体“封笔”这一招,仿佛再不买我余秋雨的“绝版书”,将来你就会跺足顿脚,后悔莫及。大肆炒作自己的时候,余秋雨哪里还管什么责任 不责任。

令人奇怪的是,与余秋雨往常麻木不仁的“文化嗅觉”相比,余秋雨的政治嗅觉却“牛气十足”。陈宇良出事了,余秋雨表现出了极大的“反常热情”,迅速出击,写出了批评文章,以最快速度表现了一个正直文化学者的“气节”。正所谓:“文革情结”今安在?似曾相识燕归来。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余文贴出后,网上立即嘘声一片。有读者认为:

“余秋雨的表演极其令人作呕!因为他从来就是贪官、权贵的吹捧者,权力的寄生物。他余秋雨不是别人,他就是陈良宇手下的“文化顾问”, 余曾多次、一再炫耀过他这个身份。陈良雨倒台之前,他在哪个公共媒体上说过他编造的话?他借一个贪官的倒台,又在信口雌黄,编造自己的英雄神话,英雄历 史。余秋雨这条变色龙……在抬高自己的同时,还不忘记顺便颠倒是非,糟踏其他的知识分子,把上海的知识分子专家一个个都诬蔑成陈良雨的仆从,好像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都没有了,唯有他余秋雨出污泥而不染。我就不相信他连陈良雨都不认识,他没有叫过一次良雨,没有拍马献媚?”

有人曾写过一篇文章,把余秋雨称作“伪文人”,对余秋雨的“文名”提出了质疑。

不过,笔者还是希望,大家质疑余秋雨先生“文德”的时候,要嘴下留情,讲点文化,不要把余秋雨先生称作“鸟文人”。

ok?

世说新语之《中国官场窃听成风?》(重庆晚报)

林珊珊:中国官场窃听成风?

原标题 [男子自述为官员拆窃听器经历:曾一周拆出四十多个],转引自共识网。

北京地铁拥挤的人群里,齐红抓住扶手,露出了一条条深深的刀疤。人们瞅着他,立即躲向一边。伤痕是23年前留下的,尽管这样的目光多年来已司空见惯,可还是激起了无可奈何的伤感。他没法和别人解释,就像一生所经历过的无数事情,总是始于理想,终于荒诞。
齐红,1米85左右的块头,不说话的时候,是一副严肃而戒备的神情,而当他开口说话,你能感受到他密集的思索。我是通过一则登在《南方周末》头版的报道知道他的,在那则报道中,他揭露了道成公司(声称开创了“医患关系第三方管理”)打击患者、欺世盗名、涉嫌违法犯罪的行为。
“不是揭露,而是揭示真相,”齐红纠正我。在山东一座城市里,我和齐红聊了几天,其中很多内容没法在这时告诉你们。这次仅仅要说的是,他从上百名官员的汽车、办公室或是卧房拆出三百多个窃听偷拍器材的事情。这发生在2011年。
  窃听成风
双腿一软,瘫坐地上,久久不能说话——齐红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为官员拆出窃听器时,对方面对结果的反应。那是他始料不及的,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在官场上传开了名声。
熟人才是通行证。官员们纷纷通过熟识的朋友来找他检测,拆除窃听偷拍设备。出于保险起见或是觉察到某种异常——比方说,妻子得知某个秘密行踪,领导讲话“话中带话”,他们都会找到齐红。最忙碌的一周,他拆出了四十多个。
这段神奇的经历起源于一次饭局。一名来自山西的官员带来了“官场窃听成风”的信息——官员们广泛使用间谍设备,彼此刺探,抓对手把柄,由此副职立刻升为正职……
“现在我们见面都要拥抱,趁机摸摸对方身上是否带设备,重要谈话得去洗浴中心,”他说。这让在座的人震惊,在山东一带,这样的现象前所未闻,他们纷纷感慨——人心是不可靠的。
齐红思虑得更多,“公务员队伍相互收集黑材料,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他还对朋友们说:“我要对你们的安全做个检测,我想想办法,你们等着吧……” 没过几天,他就找到一套检测仪器。
检测工作先在朋友圈中进行。“焦点”人物会成为优先考虑对象,就像这一位,手握审批权力而又锋芒外露的处级干部。
“万一我私生活被发现,老婆不让我回家了怎么办?”听到齐红提出主动排查,这位“处级”还一脸轻松开玩笑。但很快,他就尝到了沉重的滋味——两个窃听器、一个针孔摄像头,藏在了办公室的空调里。
“脸顿时煞白了,直勾勾望着天花板”,他的两三个小时后才缓过神来对齐红说,不可能是家人装的,情人“藏得很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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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之《第三方生意——道成公司的成功之道》(南方周末)

第三方生意

——道成公司的成功之道

 

道成因感恩而生,顺天时创机制求和谐,依道行之,以德维之,大道成亦

——徐志伟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发自 济南、北京

 “医调委”里的公司

 

   5月22日上午,济南市“医调委”三楼会议室,道成(北京)医院管理公司的岗前培训课在此举办。主讲人是济南市卫生局前副局长、医调委主任马继任,听课的则是道成公司拟招聘的十八名新员工。

   成立于去年年底的“医调委”,其全称是“济南市医患纠纷人民调解委员会”。用马继任的话说,“医调委”是由“政府主管、带有政府职能”的社会调解组织”。

   不过,马继任表示,济南“医调委”与道成公司——一家2008才成立的民营企业——有着“密切”关系。确切地说,道成是“在医调委的指导下,服务医患的第三方机构”。两者是“为了医院平安建设这一共同目标建立的合作关系”。

   近年来,随着医患关系的恶化,医患纠纷愈演愈烈。各地纷纷成立“医调委”,以“第三方”身份调解医患纠纷,维护社会稳定。

   悬挂着绿底白字标牌的济南市“医调委”,位于济南市中心的一栋三层楼房里,这里同时也成为道成公司实际上的总部。不过,表面上,你在此处找不到任何道成公司的痕迹。

   但实际上,道成无处不在:道成公司元老“安院长”被济南市司法局任命为医调委医疗责任评定中心主任;道成聘用的律师夏国杰是医调委“工作站管理部”的负责人。而此次由道成公司招聘的部分员工,将以“医调委”的名义派驻济南各医院的“工作站”。

   “安院长”本名叫安德智。岗前培训课上,他被介绍为“原北京空军468医院的业务院长”。不过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空军事468医院已于上个世纪撤销,其所在地是河北省而非北京市。

   济南市医调委与道成公司更紧密的联系在经济上。马继任说,由于医调委只有支出没有收入,而平均调解一个医疗纠纷要花4000元,与道成公司合作,可以“弥补人员工资问题”。

   安院长说得则更为直接,由于财政拨付的50万元启动经费至今仍放在卫生局,医调委经常让道成“给他点钱花花”,“买个空调、桌子”。

   “医调委”为什么选择跟道成公司合作?马继任说,因为道成是医院管理“民间第三方”的代表,而“民间第三方”是“官方第三方”(即“医调委”)的基础。

   道成公司的前身为“山东大成保险代理公司”,马继任说,“由于工作做得非常好,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都很明显。为了在全国打开市场,就注销了山东大成公司,在北京成立了现在的道成公司。”

   不过,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尽管注册地在北京,但现在的道成公司与北京似乎已没有关系。这家对外声称2011年上市的公司,初始注册资金不过100万元,从业人员为11人。

   道成公司的网站显示,其地址为国谊宾馆2416房间,然而南方周末记者实地查看发现,2416房间却另有他人。宾馆物业管理人士说,道成公司确曾在这里租住过,但2011年3月就已搬走。

“第三方管理”创始人

 

   5月22日上午培训中途,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端着茶杯进入会议室,悄悄坐在后排,观察着在场人士的一举一动。

   在次日的总结会上,道成公司办公室主任刘芙蓉说,这个人就是公司掌门人——徐志伟徐总,他当时特意交待不要向学员点明他的身份。

   徐总的低调,或缘于他身份的特殊——表面上,他不在济南市医调委担任职务。而实际上,他在医调委“医院工作站管理部”办公室坐班。“医调委跟道成合作,重点就得跟他(徐志伟)商量”,安院长说。

   而在公共场合,徐志伟的身份是“中国医患关系‘第三方管理’创始人”。

   安院长说,道成公司已有的二十多名员工中,约有一半驻扎在省立医院——山东省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一所三甲医院。

   5年前,正是在省立医院,徐志伟将他创建的“第三方管理”理论付诸实践。

   在2008年一期《中国医院院长》杂志上,徐志伟自述了他创建“第三方管理”的缘起:在一次“意外伤害”事件中,山东省立医院“打破常规”,“冒着极大的风险将笔者(指徐志伟)从死神手中抢夺了回来。自此之后,笔者不但与山东省立医院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同时,也看到了医院因怕纠纷在诊疗中的无奈……”

   公司内部有说法称,徐总受的“意外伤害”,指的是他当年因经济纠纷被仇家雇凶刺伤一事。奇怪的是,徐事后并没有报警。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在住院期间,徐志伟与山东省立医院结缘,并开创了一个全新的生意。

“第三方管理”的基本模式是:道成公司与医院签订合作协议,为后者提供处理医疗纠纷服务,并以此获得报酬。

   也就是说,医院将医疗纠纷“托管”给了一家私营公司。

   大成公司与山东齐鲁医院于2007年签的一份合同,详细列出了双方的合作内容。

   合同的名称为“医疗纠纷调解赔偿委托协议书”,其中规定,大成公司常年向齐鲁医院派驻“纠纷调解人员”,24小时提供医疗纠纷调解处理服务,齐鲁医院则为其提供办公地点及办公设施。

   此外,公司还承担“保护医院领导及医务人员的人身安全”的职责,“一旦发生突发事件,乙方(大成公司)安保人员及调解人员必须在15分钟内赶到事发现场,保护甲方纠纷当事人及其他相关人员。”

   合同还约定,“患方在医院内发生围攻、打砸、焚烧、拉扯横幅等扰乱医疗正常医疗活动秩序时,由乙方负责劝阻并及时化解。”

   要获得大成公司的上述服务,齐鲁医院要向大成公司支付98万元的“保险费”(仅是第一年价格),同时允许大成公司在医院里向患者销售保险。

   双方还约定,在代理医院处理医疗纠纷时,大成公司承担相关费用,包括对患者的赔偿费、法院的诉讼费等。马继任用一句庆点出这种模式的重点:你们(医院)给我们多少钱,(给患者)赔多了公司往里赔,赔少了就挣了。”

省立医院的风景线

 

   2006年4月,大成公司前安保队队长齐红初接触徐志伟时,被对方描述的宏伟蓝图所打动。徐要做的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通过提供专业的服务,将医方和患方从医疗纠纷的泥潭中解放出来,进而推动中国医改。

而徐志伟常对员工承诺,随着公司事业做大,他们将来都会是“百万富翁”。

   身高一米八四、体重110公斤的齐红被徐志伟招来,主要任务是负责组建“第三方”的“安保队”。

   作为“第三方管理”的核心竞争力,“安保队”的重要性贯穿公司始终。南方周末记者在网上搜索发现,无论是当年的大成公司还是现在的道成公司。都在不遗余力的招聘安保人员。其基本要求是:男性,身高 180cm 以上, 22-28 岁,反应灵敏,洞察力强,警校生、运动员、退伍军人优先。

   齐红补充说,还有一些标准不好明说。比如有过在夜总会看场子经验的优先录用,可适当放宽身高要求。另外重要一条是外貌,主要看脸上有没有横肉,够不够吓人。曾经有一个安保队员因屡错犯罪要开除,但徐总因其“长得吓人”而没舍得。

   安保队员的对外身份是“助理调解员”,其主要职能是“配合”调解员工作。公司当时规定:调解人员在调解中,必须有数名安保队员在场,保持对患方的施压状态。如患方离开调解办公室,须有安保人员伴送,继续保持施压状态。

   据齐红介绍,让安保队员“配合”调解,是公司总结医疗纠纷调解经验的结果。运用后发现“效果很好”,百分之八十的患方投诉会被迫中止。

   安保队员的着装也由徐总亲自选定。“开始我认为毕竟是驻医院,应该穿得‘文一点’。”齐红说,“但徐总认为要和电影里的一样,选定黑色西裤,天蓝色上衣,说这样效果好。”

   安保队组建之后,特地做个个试验:队员们穿上制报排成一队到路中间走一圈,“结果发现过往的汽车都不敢鸣笛,连交警看了后也把脸扭过去。”齐红说。

   “第三方”入驻之后,建院逾百年的山东省立医院出现了两道风景线:一道是女的,由二十多的小姑娘组成的保险销售队伍,他们身着白大褂,出入于各科室,以医院“病房管理部”的名义向患者销售医疗意外保险;另一道是男的,数名彪形大汉在医院大院里列成一队巡视,寻找正在发生或者可能发生的医疗纠纷。

   七点半公司早会时,两道风景则合为一道:医患协调办公室门口,员工们高呼由徐总创作的口号——集平衡干预之大成,系民生和谐于我心,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齐红说,安保的作用不仅仅是对外”表演”,它还有“对内除奸”的作用。

   据齐红介绍,2007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在和徐总一起吃完饭后,齐红与与公司一名副总、一名调解员和两个安保开徐总的车送安院长回家。“当时一个安保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安院长坐在后排中间。”齐红说,“结果在路况正常时,突然一个急刹车,等车再启动时,安院长就直不起腰来了,后来一查发现断了两根肋骨。”

   齐红说,发生此事的一个背景是,安院长不知何故对徐总有所不满,徐总也曾对其发过脾气。“安院长在家休息了一个月后,再上班时对我突然毕恭毕敬起来。后来还私下找过我,恳请我别对他下手,”齐红说,“我听了冒冷汗。因为这说明他以为这事是我干的。但其实我事前根本不知情。但我也知道他不会信,毕竟我是安保队长。”

 “充份利用”医疗纠纷

 

   “2007年7月19日凌晨5时10分,省城某医院一名主任和一名医生因医疗纠纷被患者家属以复印病历为名挟持至医院门口。患者家属叫来一辆出租车,随即打开了车门,把一名医生推进出租车,在准备把另一医生拖进出租车时,突然有几个穿天蓝色上衣的男子从医院里追出来,把两名医生解救下来。……”

   该案例出现在2007年8月刊的《山东卫生》杂志上。其中的“省城某医院”即指山东省立医院。不过据齐红介绍,此事其实子虚乌有。当时,公司当时刚刚入驻省立医院, “第三方”急于树立形象。于是要求安保队伍在医院寻找“典型“的医疗纠纷,以便有机会一显身手。

   “一位叫文冲锋的安保队员立功心切,对此很有热情,”齐红说,“每天一大早就满大院找医疗纠纷,那天突然向我报告,说血管外科吴主任被人绑架了。”

   因事态严重,齐红急忙到事发现场,才发现是个误会。原来吴主任应邀跟一位患者家属出去吃饭。“患者为了表明没有恶意,还强调说给吴主任送了红包。”齐红说。 Continue re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