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青霄白日(2)

江南烟雨朦胧的小巷中,青泥石板夹杂着药材的沉香。

两个大块头少年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孩踢倒在地,嘴里还骂着污秽之语。其中一人掏出一把锃亮的小刀,捏着他的脸,刀背沿着他光滑的皮肤划过,威吓道:”曾宥!你娘不过一个吃腿儿饭的,凭什么道渊先生收你为徒!”说着便挥刀向这个叫曾宥的男孩脸上戳去。曾宥拼劲全力挣扎着,脖子上条条青筋凸起,但被另一个的大块头压制住,不得动弹。

这时路过的一个皂衫男孩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徒手抓住了小刀,顿时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滴在曾宥的嘴唇上。”你们两个打一个!”他嚷道。

拿刀的少年使劲一挥手,嗞的一声,一道鲜血洒落在曾宥衣上。

拿刀的少年干笑道:”两个打两个——公平了吧?凌旭你这病秧子也敢出来管闲事?”后面的大块头放开了曾宥,跟着嗤笑起来。

小凌旭一听,立刻要冲上去拼架,却被人抓住了右脚。回头一看,曾宥正一脸担心地看着他,不是担忧自己的处境,反而是为凌旭的冲动而忧虑。只见曾宥缓缓抹去嘴唇上的血,站起身,平静沉稳地说道:”你们与我有怨,为何要侮辱凌公子,冲我来就是。”

“你们谁都逃不掉!”一位用金带束发的小公子忽然出现,因为背光,看不清他的脸,只有头上的金带闪闪发亮。他的身后还跟着七八个穿着上好锦缎的少年郎,一个个都满脸诡笑地等着看热闹。

凌旭道:”哼,是男子汉出来和我单挑!”

小公子道:”单挑就单挑!”他随即对众人说道,”你们都退下!谁也不准插手,不然回去我绝饶不了他!”

这是史上最拙劣的一场比武。

小公子抓着凌旭的双臂,两人很快就倒在地上,用力撕扯着。凌旭只能靠两腿踢着蹬着,不让小公子靠近。小公子也只能和凌旭在地上打着滚,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曾宥起初还有些担心,但一看到两人身形都是如此笨拙,忍俊不禁。而小公子的那些跟班们好像是第一次看他亲自动手,一个个瞠目结舌,怕他受伤,却又不敢动弹半步。

两人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大喘着气,又一次面对面摆好了架势。小公子深吸两口气,像豹子一般箭步扑向凌旭,抡起拳头就向他右脸砸去。凌旭急忙挡住,后退两步,只觉得后背撞上了什么东西,磕得他生疼。他抓着小公子的衣襟,抡起右腿重重踢向他的下盘。小公子扑在凌旭身上,凌旭往后一仰,居然扯着小公子的衣襟一起栽进一口巨大的缸里。他们的头倒插在一片漆黑的小半缸水中,喘不过气,四脚在空中狂踢着。哐地一声,水缸被他俩撂倒了,带着半截身子还在缸内的二人沿着青石板的斜坡一路滚下来。边上的人惊慌不已,避让不及,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挡住大缸。

凌旭和小公子两人早已顾不上打架,只紧紧地抱着,觉得自己像是两颗在骰盅里的色子,全身被磕得生疼,头都要被震晕了,再滚下去只怕骨头都快散架。忽然,缸停住了,一个带着回响的声音对缸里问道:”你们还好吗?”

小公子大喊:”快拉我出来!”

“哦。”小胖子原本是在斜坡的正下方从侧面抱住了大缸,如今他一挪步到缸口,大缸又差点滚动起来,把凌旭一惊。

曾宥刚好赶到,让小胖子先撑住,自己拉着凌旭的双腿把他拖出了缸外,又把小公子拉了出来。他二人瘫坐在地上,全身都是水和泥,不少地方还磕出了血,狼狈不堪。曾宥用袖子替凌旭擦去脸上的血和泥,皱着眉道:”你没事吧?”

还没等凌旭回答,只听轰的一声,水缸继续滚了下去砸到一户人家的土墙上。”小赤佬!做啥西?”一个赤膊大汉提着一柄柴刀从那户家门里走出来,看到好好的墙被缸砸出一个坑来,而缸居然没有碎。

还没等几人回过神来,小胖子拉着小公子就跑,小公子拉着凌旭,凌旭又拉着曾宥,四人莫名其妙地一路狂奔。也不知跑了多远,他们终于停下来,相视大笑。

“我们跑什么啊?”小公子问凌旭。

凌旭摇摇头,看着他和自己的狼狈样,虽然全身都痛,还是觉得有趣得很。

小胖子又惶恐又羞愧地说:”我……我没钱赔给他。”

三人止住了笑容。小公子皱眉道:”你面对滚落的数百斤大缸尚无一丝畏惧,却因害怕赔钱仓皇逃跑,这不正是苛政猛于虎吗?”

小凌旭虽然听不明白,但莫名觉得有道理,连着点头。

小公子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道:”没事,回头我差人去给他几钱便可。多谢小胖子出手相助,不然撞墙的恐怕就是我们了。”

小胖子道:”我……我不是小胖子,只是长得壮了点。我叫白雨,今年六岁。”

六岁?三人都大惊。

曾宥赞道:”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胆识和力气,真是不简单。”

小公子笑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一回,不如我们四人就此结拜兄弟如何?”

“好!”小凌旭马上说。

曾宥犹豫道:”蔡公子……认得我?”

小公子笑道:”你我三人既在陋亭同窗,我怎会不认得。曾兄乃百年一遇的奇才,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丝竹管弦无不信手拈来。老实说我在曲乐上的造诣恐怕还不如我的武艺,早就想请你指点一二了。”

曾宥一想到方才他的身手,抿嘴轻笑。

四人排了生辰,跪拜东方大地:”我曾宥……”

“蔡宁……”

“凌旭……”

“白雨……”

“从此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若违此誓,五雷轰顶,万箭穿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凌旭觉得头颅疼痛。他缓缓撑开沉重的眼皮,只觉得眼前一片黑蒙蒙,空气里中有湿润的药材的微香。恍惚之间,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江南。只是时过境迁,他们四人各奔东西,也不知兄弟们近况如何。如今在塔里遇难,恍惚中居然梦见了结拜的情景,凌旭不禁舒展了笑容。

“你醒了?”一个温暖而厚重的声音。

凌旭听着耳熟,一把抓开眼前罩着的黑布,果然看到湛卢正微笑着望着自己。”你还为我来挡暗器,自己都几天几夜没休息了,不知道吗?”

凌旭环顾四周,自己在一个有点老旧的木屋里;阳光洒进来,照亮空中浮游的尘埃缓缓飘动着;訾朔坐在他们的对面,正在闭目养神。他看了一圈,目光又落回到湛卢身上。是啊,失去神智前他们还在公孙府里,一群人包围着范云飞,好像还有人朝他们投暗器。湛卢看上去武功卓绝,自然是不需要自己来挡的,所以自己是中了暗器吗?

湛卢看他渐渐恢复清醒,说道:”你还没中暗器就倒下了…… 噬魂塔内的光阴过得蹊跷:在这第一层,一年一昼,一年一夜,春夏秋冬皆与塔外不同。人虽不易衰老,但每日三餐和睡眠还是少不了。如今正是白日当空,你若以为只要天亮着就是一日,就大错特错了。看你这身体,想必是有四五日没合眼了罢。”

凌旭把手上的那条黑布塞进外衫。这时訾朔起身,侧目道:”你既是为我们挡暗器而晕厥,我们照看你也是应当。以后若再不自量力,我们可无暇顾你。”

湛卢抚了抚凌旭的额发,道:”旭弟尚且年幼,你可别吓唬他。”

凌旭听到这个称呼心头一热,但很快回到了正题:”范总镖头他们呢?”

湛卢低头不语。

訾朔回道:”暗器一发,妹妹护着姐姐,当场毙命。”

没想到,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对姐姐有几分惧怕的孩子在生死攸关之时能为她豁出性命……

訾朔又说:“范云飞一连杀了十几个高手,但被那群人乘乱挟持了他女儿。”

“可耻!都是些什么人?”

湛卢道:”乌合之众。有几个来自薛家和沈家。你该知道,这塔里近年来以公孙毓、沈彻、薛岱川和柳夕泠四大家族最为强盛。哎,谁知转眼间一门尽灭。”

凌旭问:”范总镖头现身在何处?”

“范云飞的小女儿被薛家公子暗器所杀,他不杀薛公子,只是生擒了他,想必是要找薛岱川报仇;而那两家抓了他大女儿,自然是要逼他认罪——就看谁技高一筹了。”湛卢说完一停顿,”你该不会要去做傻事?”

“多谢湛兄相助!我亲眼所见范总镖头清白,绝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一定要去为他昭雪!”凌旭翻身下床,一时双腿无力,险些摔在地上。

訾朔冷冷道:”你与他可曾相识?”

凌旭摇头。

訾朔又道:”你在江湖上可有威望?”

凌旭又摇头。

訾朔咄咄道:”既不相识,你又怎知不是他下的毒手?如此贸然前去,岂不是多管闲事?既无威望,你多管闲事也无用,岂不是蠢上加蠢?”

凌旭奋袂而起:”世上之事岂是按有用没用论计!道有何用?义有何用?而君子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小弟不才,宁为义死,不苟幸生!”

听他话语铿锵,湛卢道:”你一片赤子之心,我又怎好拦你相救他人。只是这塔中危机四伏,人心难测,以你现在的武功恐怕难以应付。旭弟,你可知天下武功,如何为强?”

凌旭想了想道:“习武之人追求的大概是绝对的力量或绝对的速度,内力为根基,奇门招术为辅助。”

湛卢道:“你这么想也没错。薛岱川的力量无敌于天下;公孙毓以速度取胜;沈彻的招术变幻莫测;柳夕泠消息灵通且精通奇门遁甲——四人可谓不相上下。旭弟,你内功纯正,非心无杂念之人不可习,为了治病苦练十余年,已有一定根基。但你根骨脆弱,需循序渐进地加强。我今日教你一套两仪功,你且看着。”

凌旭一听忙又躬身相谢。湛卢将他扶起,一起出了木屋。屋外仍是白日中天,湛卢站定,下蹲,缓缓打出一套功法。

阴极而阳生,力穷而位转。

密密位其中,灵然空不空。

生灭去来,本如来藏。

清净妙明,虚融通畅……

他的一招一式都简单明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精妙,一进一退、一挽一勾间都仿佛集结了天地日月之精华。十八式打完,他脚下四周竟开出一大片鲜花来。”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套两仪功依的是生生之理,在意不在式。”

凌旭思索片刻:”湛兄是让我放下自我、道法自然?”

湛卢点头:”不错!你若勤加练习,力量、速度、内力和招式都会大有精进。两仪功依赖的是你至纯至善的内力,你切不可误入岐途,不然受内力反噬甚至走火入魔将永无回头之日。”

凌旭点头道谢。

湛卢回到屋内给他画了个去薛家桓翳庄的地图:”以你的轻功,五日可到。”

凌旭抱拳而出。

“刚直有余,缜密不足。那帮人哪会真以为公孙毓为范云飞所杀?武林一场腥风血雨已至,傻小子去了也是送死。你啊,白费心了!”訾朔道。

湛卢目送凌旭离开,转身道:”权当历练。若他连此关都闯不过,又怎能活着出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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