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血海深仇

未鸣醒来时,见凌旭的头枕在自己脚边。他缓缓坐起,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来。这时凌旭的脑袋在他脚边蹭了蹭,迷迷糊糊睁开眼道:“你醒了?感觉如何?”

“我睡了多久?”未鸣问。

“两天两夜。”凌旭叹道,“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至于强行运功,是我连累了你。”

未鸣笑了。好笑的也许是凌旭欣喜、忐忑、又自责的样子,也许是他双目下的黑影、嘴唇上的裂痕、腮边的短须以及满脸的倦容。总之,未鸣从来没见过如此好笑之人:“傻小子!说什么傻话,没有你难道我就会任人将我关在地下吗?只是没想到千雪门的毒那么厉害!”

“淑姬女侠说的没错,这药无毒,是你的内力在体内相抗。如今你真气混乱,十二正经已损其五,我只能施针疏导。你不宜挪动,我在此处找到一些药材让你喝下,待你稍加恢复我就背你趁早离开,找个安全之处慢慢调理。”

凌旭从小寄宿在母舅章家。章家兄弟在临安府悬壶济世、兼做药材生意已有百年,江南药材十之八九经过章家之手。章家富甲一方,又周急好施,在临安府颇得美名。凌旭从小对此感兴趣,熟读医术,母舅让临安的最好大夫教他歧黄本草之术,传授针灸之法。凌旭悟性极高,练就了一手了不起的救命之术。

未鸣环顾四周,他们还在湖心岛,只是凌旭不知何时将他背到了卧房。未鸣道:“淑姬想必是将药下在琴弦上,你没中毒,怎么不趁千雪门无人赶紧离开?”

凌旭低头道:“这……这里的阵法实在厉害,我出不去。”

未鸣笑道:“来时全靠淑姬指引,我也不知怎么出去。此处既有美酒,我倒不介意守株待兔,待她回来让我好好审问。”

“可你伤得如此重,她来了我怕护不住你。”凌旭皱眉自言自语道。

“哈哈哈,你?护我?”未鸣又一次大笑,笑得五脏六腑都痛了,“桃花僮,凌小僮!快拿酒来!”

凌旭不理会他,自顾着去钻研药材。未鸣这才发现他离去时,右脚仍是一跛一跛的。

湖心岛地处星池之中,星池北接泗江,湖中有青莲夏荷,岛上遍栽丹桂。如今第二层正值初秋,荷花方败,桂香醉人。

凌旭日日为未鸣把脉施针,细心调整药方,十日后未鸣竟能下床走动。湖心岛不大,只有一架风车和他们这间庭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中有棵三人环抱的巨大桂树,绽放着银白色的花。第二层长夜漫漫,湖心岛的机关却能使每日辰时起灯火通明,将整个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日,一直到戌时才昏暗下去。

“虽说稍微活动活动对恢复有利,但你现在经脉尚未恢复、内力全无,要是不小心碰到岛上的机关怎么办?”凌旭见未鸣出门,忍不住追上去。

“你可有发现这屋子有什么蹊跷?”未鸣道。

“送水送食物的机关、自燃自灭的灯火、每个时辰报点的钟声,这毕竟是千雪门的地方,没有这些机关奇巧才怪。”凌旭道。

“不是,我是说——”未鸣意味深长地说,“我以步代尺,量得东西厢房各宽五丈,正厅长九丈,然绕屋而行,屋跨二十三丈。即使算上墙壁的厚度,还多出整整三丈——足够一个密室。”

凌旭听未鸣一番推理,觉得颇有道理:“那密室的入口在何处?”

未鸣指了指西厢房:“不出意外,正在此处。”

凌旭道:“你确定?可我们不知开启密室的机关在哪儿;何况我们鸠占鹊巢,又怎么能故意去破千雪门的密室?”

未鸣道:“他们伤你我在先,莫说一间密室,就算铲平这岛又如何!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好奇,四大家主之一的柳夕泠会在密室中藏什么?”

这些天未鸣已经将屋内大大小小的摆件都当成机关试了个遍,可还是没发现开启密室的机关。难道这机关不在屋中?不可能,淑姬说千雪门人最是慵懒,又怎么会把机关放在屋外。想到这里,他忽然回到正屋,见淑姬琴上的琴弦都不见了,便询问凌旭。之前凌旭将琴弦卸下浸泡在水里,等水干了,取凝结在碗底的药粉研究,如今才想起把琴弦装回去。

未鸣弹响了一段琴曲。忽然,只见一块块墙砖飞了出来整整齐齐堆在了西厢房两边,在他面前的不是密室,而是一条向下倾斜的密道,壁上有一排亮着的灯台,不知通向何处。

未鸣掠入密道,而凌旭也施展轻功紧随其后。不料,刹那间墙的四面出现了千万把利刃,如狂风骤雨般向他俩袭来,要把他们削成肉泥!这一刻,凌旭立即意识到未鸣没有内力但他身法尚在,而自己必须用内力保护他们两个人。他紧紧扣住未鸣的左手,高念游躍术心决。未鸣立刻领悟了凌旭的心思,两人如一流泉,以电闪雷鸣之速在刀雨中穿梭着,终于冲破了刀阵。凌旭刚想喘一口气,地面忽然燃起了大火,顿时把整个密道烤得炽热。“走墙壁!”未鸣道,两人同时横身分别踩在两边的墙上,紧贴手掌互相借力,同步飞奔前进。如果有一人慢一步或快一步,两人都会掉下墙面,落入火海。但没有“如果”,在他们穿过刀山火海后,凌旭虽精疲力尽,但欣喜若狂。

凌旭本以为四大家族的密室必是金玉满堂,充满了奇珍异宝,没想到这个密室给他的第一个印象竟是杂乱不堪。密室的地上堆满了铜的铁的木的各种部件,像是废弃的机械;一侧是个矮书架;另外三面墙上布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齿轮和管道;密室一角还有一个巨大的炉罐。凌旭打开炉罐一侧的小窗口,谁知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赶紧把窗口关上。看着连接炉罐的管道,他突然明白了:“这便是岛上所有机关和灯火的来源。风车转动齿轮,齿轮给机关上发条,机关便可以工作,而岛上所有泔水通过粗管进入炉罐,产生的可燃气又通过上面的细管点亮所有的灯火,循环不绝。”

未鸣有点惊异地看着凌旭:“你从何得知?”

凌旭道:“我大哥的母亲给了他一本奇书,上面记载着各种机械巧术。我是看到了这些机关联想到那本书上提到的一些要义,知之不详。柳宗主能建起这一套连接全岛的机械才真是盖世奇才!”

矮架上的书册均是机关设计和实验笔记,大多都是记录着实验如何失败、破烂、废得稀碎,成功的百里不足一二。未鸣拿起一卷地图,凌旭凑过去看了许久道:“这……这不就是湖心岛的机关图吗?”

从密室出来,未鸣高声道:“今日有此收获,当痛饮一番!”

凌旭忍笑:“你日日偷酒,我都看见了,何必找什么借口。”

未鸣道:“人生事,无非清风一枕,浊酒千杯。喜——当醉;愁——当醉。”

“行行行,酒鬼,”凌旭笑出声来,“那我今日去取一坛来,不用竹节机关,让你喝个痛快!”

一坛很快变成了两坛,两坛变成了三坛……

凌旭平时鲜少饮酒,一碗桂花酿已让他满面通红。他站起身,趴在窗边,吹着初秋的凉风。忽然,他回头用力拍着未鸣的肩膀,大声问道:“你知道这湖、这月,让我想起什么吗?”

未鸣摇头。

凌旭放开他,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咕咕喝下半碗。“我想起——我结拜兄弟的血海深仇!

我二哥蔡彦霖家,三代十一名将,其九战死西域,成翼戴之勋,立一匡之绩!其祖父封辅国大将军隆平侯,其兄封镇军将军,但八年前的腊月二十一的一场湖中宴会让一切都变了!

当时西鸿军大捷,隆平侯与镇军将军回临安复命,得恩留在家过年。宰相定国公陈易亲自在孤山脚下的湖中私宅设宴为其接风洗尘,二哥也随行去了。大哥曾仲恕担心二哥久去未归,便与我爬上宝俶塔远眺。那夜也是亏凸月,不远处黑云密布。我们见孤山脚下陈宅内火光闪烁,还在不断移动,不像是寻常夜宴情景。

大哥愈发担忧。那里虽是私宅,但定国公的护卫众多,即使是大哥的父亲,官居度支部副使,没有定国公相邀也绝对进不去。更何况因为大哥母亲的身份,长期连父亲的一个眼神都得不到,又怎么能请求他父亲出面帮忙。

四弟白雨提出从西湖凫水潜入。为安全起见,从北郭出发,只靠一支苇杆潜入陈宅。我不会凫水,只能在北郭接应。不想三炷香过后,等来的只有身负重伤的大哥和昏迷不醒的二哥!我赶紧替大哥止血。

大哥说陈宅内有魔教刺客潜入,二哥的祖父和兄长均被刺死,他一看见昏迷的二哥就立刻拉他从水路逃走,四弟为了替他俩断后,留下来与刺客厮杀。我们将二哥安置在我家,让母舅差人医治。

重伤的大哥坚持要回去查探四弟的情况,我只能让下人强行将他拦住,自己以轻功快速奔向孤山。然护城军已将全城戒严,我试图从各个方向突破,却根本接近不了陈宅,反因宵行被抓入了钱塘县的大狱。

次日大雪,直到申时大哥携母舅将我接出。他们告诉我四弟被当成魔教刺客的一员被定国公连夜交给了临安府,报大理寺。才短短一天时间,定国公亲自作证包括四弟在内的共二十名刺客刺杀隆平侯、镇军将军,还刺伤了自己。其中十四人在与定国公护卫厮杀中所毙,两人服毒自尽,剩余三名杀手自杀未遂,在临安府严刑下供出背后主使为魔教大护法无命,现全境通缉。定国公的左膀右臂何臻因护卫不力,使贼人进入陈宅,笞百。大理寺卿阎师秀亲自将三个杀手和四弟判处斩刑,三日行刑。

我心急如焚,问大哥是否还有转圜余地。可他说刑部尚书韦亮自幼与阎师秀同窗交契,又结了亲家,此案就算交予刑部复审,也绝不会有任何更改;此案既为怨狱,本该由大理寺决遣。四弟的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铁匠,我与大哥商榷之际,他别无他法,在纷飞大雪中不吃不喝一直跪在大理寺前,怎么劝都没用。

我在钱塘县衙时受笞二十,直到次日才能走动。大哥说想到救四弟之法,但不知我还能否用轻功,因为此法须我潜入他曾宅祠堂偷一个木匣子出来,由他亲自帮我引开他家人。我欣然答应,但直到得手,他才告诉我他的太祖父于先皇有救命之恩,木匣子里装的便是先皇御赐的丹书铁契。

不待我迟疑,大哥就拿着丹书铁契硬闯大理寺。未想定国公也在,他行动不便,似乎在那晚伤得不轻。谁知大哥才亮出祖传的丹书铁契,就受到众官嘲笑。大理寺少卿徐嗣立道:‘大人也许不知道这小孩的生母是何人,但在临安见过她舞姿的男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这种人所生的儿子也配拿先皇的御赐之物?怕是偷来的吧?’

我听得义愤填膺,但大哥硬是压下怒火,提醒我为了四弟,绝不能与他们起口舌之争。”

凌旭说到这里,泪水忍不住从眼角落下,他双拳紧握、咬牙切齿,想都不想地灌下剩下的半碗桂花酿,接着说:“

就在这时大哥的父亲匆匆赶到大理寺。我和大哥心里一怵,都以为他是来责怪大哥的,不想他高举丹书铁契,铿锵而语:‘先皇御赐丹书铁契在此,天威昭昭,尔等竟不行礼吗?’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定国公和大理寺卿也不得不低头作礼。曾伯父接着说:‘臣亡祖父良,奉事三朝,入备冢宰,出为上将。世蒙殊宠,先皇赐丹书铁契,曰使黄河如带,太山如砺,宇有宗庙,尔无绝世。孝乎惟孝,友于兄弟。若六亲自和,国家自治,则孝慈忠臣不知其所在矣。夫我儿宥以此契救兄弟乃忠孝之两全也。’

就这样,曾伯父救下了四弟。但大哥身负重伤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带二哥回来,尚未医治就劳心劳力地偷铁契闯大理寺,落下了病根,每到冬夜就要忍受刺骨之痛。四弟不待过年,受刑时的伤尚未痊愈,便把父亲托付给了我们,远赴华山习武,至今未归。”

故事讲完,第三坛酒也喝完了。未鸣道:“听你所言,那夜行刺你二哥之人均死,除了主谋的魔教护法无命?”

“大哥说朝廷早就想对付魔教,但至今连魔教教主的身份都未查出。只听说两大护法武功盖世、神出鬼没,无命——取了无数性命,无心——嗜杀而不戚。论年龄现在应在不惑上下,但两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连张可靠的画像都没有。所以我一定要查出魔教身份,之后无论二哥决定如何报仇我都站在他身边。”

未鸣开了另一坛酒,他一拎酒坛却发现有些异样,伸手一掏拿出一个黑物件,随手便抛给了凌旭。

凌旭接住,眯起眼睛细看了片刻,诧异地问:“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黑塔碎片?你为什么给我?”

未鸣道:“我又不出塔,要它作甚?你放心,我不会让千雪门寻到你头上。你不是立志要集齐五个碎片出塔吗?”

凌旭点点头,将黑塔碎片揣在怀里,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醉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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