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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天时地利

出了丁昌国,曾宥没有立刻回㕖州复命,反而是让额尔贡赶去真濑将一封书信交给一家商行的掌柜,自己隐秘地日夜兼程赶到了西㺈国都霸栎。

曾宥被西㺈国的侍卫带到了射场。场内有大牛重千斤,四蹄强健,奔走起来飞沙飘瓦,连大地都连带着震动。只见西㺈王挽弓一箭,大牛竟然后退两步,轰然倒下。

西㺈王叱:“速探牛心来!”

一脔入口,西㺈王瞧都不瞧曾宥一眼,抹一抹嘴,道:“你就是宇国使臣?”

曾宥道:“小生此行乃奉宁远将军蔡文清之命——正是十五年前大王落难于北犰斯耶格时,救过大王性命的镇军将军蔡勋之独子。”

西㺈王道:“蔡勋不是早就死了吗?他儿子若来霸栎,我定给他个面子设宴款待。”

曾宥道:“若不是当年镇军将军不顾种族嫌隙出手相救,大王死于斯耶格之手也只是个不受待见的部落小王子,怎会有今日的八面威风!请问大王的性命值多少?㺈国的王位值多少?大王难道是忘恩负义之人吗?”

这话一出,西㺈王身边二十多人纷纷出刀。

曾宥颜色不变,举动自若。

西㺈王向众人扫了一眼,大笑道:“想不到你这汉人还挺有胆识。来,准你一同釂酒啖肉,与我说说蔡勋他儿子有何求?”

曾宥又道:“宁远将军并非有求于大王,而是要与大王谈一桩交易,与㺈国大大有利的交易。”

七日后,曾宥回到军中,定昌的粮草已经运达,额尔贡也从真濑赶回。曾宥刚靠近大帐,就听到里面一个浑厚的声音:“有了粮又如何?还不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毛娃子!”

另一个老成的声音道:“当年蔡老将军北排扎吾得,西攻霍兰彦,曜兵海隅,益作舟船,缮治器械,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是何等英雄气概!可叹啊,小状元舞文弄墨还行,带兵打仗的本事一点都没向他祖辈学到。”

“是啊,老兄弟还是自求多福。免得到时有去无回呦!”

“背后议论上将,动摇军心!”曾宥忽然入帐大喝道,“振威副尉,你说该当何罪?”

姚恪脸色一下子青了,转头看了看张师仁和乔晃,结巴道:“依军法……该杖……杖百。可是……”

乔晃轻蔑地朝曾宥看了一眼道:“你算什么东西?蔡小将军的跟班也配在我西鸿军发号施令?”

“仲恕不敢,但这军中的规矩难道只要将军没看到就可以不遵守了吗!”他慢步走到乔晃和张师仁的中间,停顿片刻说道,“但是,张校尉和乔副尉劳苦功高,将军向来敬重。仲恕只是想提醒二位注意言辞,毕竟是大军的表率。至于与北犰之战,将军早有谋划,只待天时地利。”

曾宥一副成竹在胸之态,三人不知蔡宁是真的有把握还是曾宥故弄玄虚,但暗想蔡宁既然年纪轻轻就高中状元,恐怕有其过人之处,便也没再说话。

曾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又朝三人犀利地看了一眼道:“记住了:是蔡将军!不是蔡小将军。”

这时蔡宁刚好入帐,不知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

等待,天时地利。等一场东风。

曾宥不相信等待。如今已入深秋,夜里的北风更加强劲,大军等不起东风。他向蔡宁要了八个精锐,与额尔贡每人各背了一个大包袱,趁夜分别潜入天璇和天枢的两座山上。北犰不仅在山上布满了警哨,它的十二万铁骑十万强弩就在山后的平原。曾宥等人若被发现,必死无疑,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向蔡宁要更多的人,免得打草惊蛇。

他们在丑时小心翼翼地上山,等着,冒着随时被发现的可能等着。等待日出。

次日清晨,蔡宁命姚恪先以轻兵于沙瓦科挑衅,北犰大将洛尼格率军追来,姚恪伪退至璇枢两山后,伏以待之。

正当北犰大军行至璇枢两山下,一股山风由上至下带来一股异香,北犰大军居然慢了下来,似已倦怠。此时空中划过一道号炮,西鸿军与西南边的西㺈军突然鼓角齐鸣,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而北犰军锐气已堕,甚至有将士下马坐息。

蔡宁纵张师仁和乔晃的虎骑夹击,大破之,斩洛尼格于㕖州城下,大振军心。

当晚酒筵笑声,花攒锦簇,酌觥飞觞。

众将士连连向蔡宁敬酒,乔晃举杯道:“果然是将门虎子!蔡将军有勇有谋,从此我乔晃唯蔡将军马首是瞻!”

张师仁也敬道:“蔡将军谋謩帷幄,智计无双,我西鸿军愿为蔡将军尽诚竭节、肝脑涂地!”

众人齐喊:“尽诚竭节、肝脑涂地!”

宴席过后蔡宁把曾宥叫到帐中问道:“那股香气?”

曾宥道:“我知道你会问。是我让额尔贡从真濑取来了罂粟,真濑向北犰贩卖罂粟已有两年,不少北犰人都已上瘾。只需焚烧一点罂粟,其香气就足以乱其心智。大战之际,金鼓一响,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将士上瘾,也足以从内部瓦解整个北犰军。”

蔡宁道:“等等,你怎么知道真濑与北犰的罂粟贸易?”

曾宥道:“因为这罂粟本是我带去真濑的。三年前我周游西北时路过真濑,得知真濑王虚劳咳嗽,久治不见好转。我便自称云游神医,煮了罂粟汤给真濑王喝,果然便口利喉,调肺养胃。真濑王一喝,失笑欣然,赐我良田二十亩种植罂粟。我装成唯利是图的样子,请求真濑王给我一支商队,将罂粟薄利多销地贩卖至北犰,利润九一开,九分给真濑王庭。”

蔡宁思索片刻,突然皱起眉头问道:“不对。罂粟在宇国是严管之物,你从哪里来那么多种子?”

曾宥道:“给真濑王的罂粟本是三弟给我止痛的,种子也是通过章家药行得来的。”

蔡宁急得给曾宥胸口重重一拳:“大哥你糊涂啊!私贩罂粟可是重罪。如今三弟去找那个有求必应塔了,要是追究起来牵连到章家怎么办?我们如何对得起三弟!”

曾宥突然咳嗽不止,蔡宁见状忙扶着他坐下,倒了一杯热茶,语气和缓许多:“昨夜山上想必极寒,大哥的身子可还受得住?”

曾宥苦笑道:“当日所有的西鸿军老将都质疑你轻蔑你,我是唯一维护你的人;如今我军大捷,你成了众星捧月,却是唯一质问我责备我的人……”

“大哥你一向清高恬泊、不问世事,为了我千里迢迢赶来出谋划策,我又岂不铭感五内?只是——”蔡宁急道。

“没事,”曾宥挥手止住他,“我明白。兄弟。”

他说着拍了拍蔡宁的背,勉力站起,缓缓走出营帐。

第十六章·明争暗斗(2)

就在银鞭要劈开他脑袋的一瞬间,一只手抓住了银鞭。同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言珏你这个王八蛋!快放了凌旭,有种和我比试!”

声音是范雁儿的声音。手却是凌旭的手。

言珏不敢相信天下居然有人能徒手抓住他的银鞭。他奋力抽鞭,可凌旭咬紧了牙,把全身的真气集中在手上,周身没留一分防护,硬是纹丝不动——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打法,此时只要言珏用左手在他身上轻轻打上一掌,他就会五脏六腑尽碎而死,但没有人,尤其是言珏这样工于心计的人,会想到他能如此不顾性命地相拼。

“言珏!你约我今日对决,怎又随意与他人动手,未免也太不把我桓翳庄放在眼里了!”风御战用内力传音,字字均打在言珏的耳膜上。

言珏逐渐收了力,眼里的杀意淡了下去;凌旭微喘,紧盯着言珏,直到他半转过身才松了手,银鞭瞬间被收了回去。言珏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双手负背,回到竹屋前,狠狠地瞪了一眼铁面人,仿佛是在谴责他没及时出手。

范雁儿立刻朝凌旭跑来,见他满手是血,便掏出一盒镇川镖局秘制的金珠凝肌膏给凌旭敷上。凌旭只觉得掌间一阵清爽的凉意,疼痛立刻去了三分。

凌旭心有余悸地对言珏作揖道:“晚辈侥幸胜了此局。前辈乃江湖名门,定能言出必行,将与风少侠的决战推迟六个月。”

言珏狠狠道:“风少侠,六个月后,不见不散!”与铁面人拂袖而去。

风御战对凌旭躬身作礼道:“在下与凌少侠只一面之缘,却得少侠舍命相救。这枚令牌请收好,今后但凡塔内有桓翳庄松柏印的地方,都将听从凌少侠差遣。”凌旭见他唇色泛白、内伤未愈,但眉宇间的威武却一分不减,点了点头收下了桓翳庄的令牌。

风御战和范雁儿借了一匹马给凌旭,还很快教会了他骑马。三人一同往东北方向启程,却忽然被十几个噬魂怪围住。他们的兵器各不相同,刀枪剑戟新旧不一,凌旭看着觉得有些眼熟。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些普通的噬魂怪已不是他对手,三人很快就将这些噬魂怪解决干净,继续赶路。

忽然范雁儿在前面停住,还对他二人做出“快来看”的手势。凌旭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行十个人,从头到脚都被白纱罩着,低头缓步绕着一个用兽皮搭起来的帐篷。旁边还有一个披着白纱的人,手持一把巨钳,把旁边地上几块硕大的光滑圆润的石头一块一块夹到帐篷里。他们绕帐篷走了三圈,依次走了进去。紧接着帐篷里就发出众人吟诵歌咏的声音,随着呼的一声,帐篷里闪起一道巨大的火光。范雁儿忍不住要凑过去看,风御战却伸手拦住了她,带着他们绕道而行。

直到帐篷在视野内消失很久,风御战的神情才缓和下来。范雁儿问:“为什么不让我去看?”

风御战道:“聖启教的净化仪式:他们挑河里大而圆润的石头出来,搁在岸上晒干,然后搬入帐篷内点起火,让整个帐篷内炙热无比,甚至往石头上洒水,让热气愈发翻腾出来。只能穿棉纱,不能携带任何兵器,因为一把佩剑在里面不久就会烫得能烧糊人的血肉烧糊。待他们在里面把汗都流尽了,净化才算完成。”

凌旭惊问道:“聖启教就是民间所说的魔教?一般人连谁是魔教教众都不知,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仪式细节的?”

“民间往往以讹传讹,是否是凌少侠口中的魔教我不确定,只知师父暗中调查聖启教多年,但眼下我们有伤在身,不宜打草惊蛇。”他注意到身边范雁儿的面色难看,忙问,“雁儿,你怎么了?”

范雁儿垂下头,紧紧握住了风御战的手,又看了看凌旭,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坚定地说:“风大哥、凌少侠,如今你们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信任的人,此事事关我们镇川镖局南北十八舵一百七十九条人命,也因为此我和爹爹来到此塔内。”

风御战和凌旭神情凝重地听范雁儿说下去。

那时范雁儿只有九岁,最爱跟着父亲和那帮镖师们在一起听他们讲江湖上碰到的奇闻逸事。一日总局来了一个头戴面具的人,虽然穿着素色的衣服,还是看得出面料的讲究。

镖局生意里龙蛇混杂,免不了有客人要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所以镖师们也没觉得戴面具有什么奇怪,问他要运送货物去哪儿。

谁知那客人傲气得很,非得叫范云飞来亲自交待。

“十日之内送达静江府。这是先付的,按时送达,还有两倍酬金在静江府等着你;若有差池,我聖启教定叫你镇川镖局上下一口不留!”那人气焰嚣张,可是他的下人立刻呈上了一整箱金灿灿的黄金,足足有三百两!

三百两黄金,镇川镖局虽大,虽运过不计其数的现银,可范云飞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黄金摆在眼前。十日抵达静江府倒也不是不能,只是这人出手如此大方,这必然是个提着脑袋上路的活。

那时范云飞的小女儿裕儿年仅四岁,而结发妻子又即将临盆。他虽知危险,但心想只要带足了人手,凭自己的快刀并打足十二分警戒应该是万无一失的。运完这趟镖,就把镖局让给梁子嵩去打理,自己退隐和妻儿共享天伦岂不快活。梁子嵩是镖局第一镖师,范云飞的左右手,不仅双刀无敌,而且为人沉稳可靠,是镖局的最好传人。如此一琢磨,范云飞便应下了这镖。

那人傲气地说道:“明日一早你到城外十里的无名岗等货。”

无名岗是城里的穷人死后埋尸之所,只有乱坟野冢,人迹罕至。而且那处相传闹鬼——只怕这件货物比范云飞想得还要不简单。

那日小雁儿躲在门后听到爹爹接下了这镖,难忍好奇,当晚就躲进了一车行李内——从总舵过去的一行二十三人需要不少补给。范云飞飞鸽传书,提前让沿途各分舵的镖爷们准备着接应,备好人手和供更换的马匹;还在出发时故意装了几箱白银,以备必要时作饵,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镇川镖局一行人不到二更就去了无名岗,等了半个时辰正在小雁儿快要睡着时听见低沉而密集的马蹄声”哒哒哒”,一队马车在冰冷的夜色中徐徐前来。马车拉着一个装有滚轮的平板,平板上横卧着一尊巨大的佛像,足有三人长。

“十日内到静江府,自有六百两黄金奉上。”交接的人说。

范云飞让镖师们把载着佛像的轮板和镖局的马匹接上,又在佛像和所有货物上盖上了一层暗灰的大油布,一来防雨,二来掩人耳目。

他们日夜兼程,不敢轻易休息;即使休息时,也有至少五人守卫。才过半日,范云飞就把小雁儿从行李里揪了出来,带在自己身边。他早知道自己的大女儿的性子,拦也拦不住,此行虽有危险,但自己贴身保护,总比她一个人偷偷跟着要好。

五日后车队即将到达莱州。范云飞的车队在路边一间茶坊小憩,听边上的茶客们闲聊。原来莱州的老知州昏庸糊涂,大小事物都由通判一手操办,而那通判贪赃枉法、无恶不作,使当地民不聊生。不久前老知州忽然病逝,老百姓原想着这下通判更是要肆无忌惮,谁知来了一个新的知州,乃旷世奇才,不到双十年华就高中状元,被钦点到知州的高位。坊间对新知州议论纷纷,无人不翘首盼着一睹大人风采。

小雁儿不爱听这些官家事,百般无聊地往空中抛着青豆,用嘴接住,抛两粒,接两粒,抛三粒,接三粒;另一手敲着桌子,嗒嗒嗒。原以为这次跟着父亲出来可以见识到一次惊心动魄的大买卖,可这趟镖显然还不如莱州新来的知州有趣。

歇息完毕,范云飞整队就要上路,忽然一阵劲风从他们身边擦过,只听他们的十几匹良驹嘶叫了半声,就哐哐倒地了。茶坊中的众人大惊,尖叫着,有的躲到了桌子下,有的蜷缩在地,也有的撒腿就跑。

“戒备!”范云飞大吼一声,他眯起眼扫视四周却不见任何动静,只见每匹马头上汩汩涌着鲜血,却不见凶器为何物。

镖师们已经在范云飞四周聚成了一个圈,背对着背,互为倚靠。然而他们戒备许久,还是不见任何人前来劫镖。范云飞也不禁觉得奇怪,一袭作毕,就为打死几匹马?还是……他们已然得手?

范云飞忙掀开佛像上的油布:大佛仍是好端端地躺在轮板上。他虽觉得奇怪,但还是上路要紧,扔了其他的行李,众人推着轮板继续上路。

到莱州,范云飞与莱州分局的镖师们汇合,说起死马之事觉得甚是蹊跷。

“总镖头可知这佛像是什么做的?”一个五十来岁、皮肤黝黑、身材短小壮硕的男子说道。他颈挂九枚硕大的金币,便是莱州分局的谢乘龙镖头。

“上好的岭南沉香木我还是看得出的。谢镖头何意?”范云飞道。

谢乘龙目光一转,说道:“佛像外壳确是岭南沉香木,可是否内有乾坤呢?”

范云飞道:“若佛像内另藏金银财宝,必定比现在沉很多。你觉得……?”

谢乘龙走近范云飞身边,轻声道:“听总镖头所述,此物乃是聖启教所托。我从道上的朋友这听说聖启教有一圣物,得此圣物者可以天下无敌、一统江山!”

范云飞抬头惊讶地看着他:“你莫非认为佛像内就是聖启教的圣物?”

谢乘龙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有何不可?”

范云飞挥了挥手:“不可能。聖启教内高手如云,若真是要运送圣物,怎么会找外面的镖局?”

谢乘龙道:“十个指头不一般齐,何况庞大的聖启教?若是它教内有分歧,把圣物交给一个教外之人运送不是更安全吗?是不是圣物,总镖头打开佛像便知。”

范云飞迟疑道:“你也知道道上的规矩,我若开了这佛像,往后镖局如何取信于人?”

谢乘龙道:“总镖头思量得是。我手下有位公输敬,乃鲁班后人,木工之精天下无双。不妨让他来开佛像,再合上,保证无人能察。若非如此,如果出了什么差错,聖启教找上门来,我们可是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了啊!”

听到这儿,凌旭不禁问道:“佛像可开了?里面究竟是什么?”

范雁儿垂下眼道:“我是躲在隔壁房间,拿着一个杯子贴着墙壁才听到的。爹爹和谢伯伯出去开佛像的时候,我哪敢跟着?只知道过了没多久,爹爹就急匆匆把我拉起床,说聖启教的东西丢了,要我们趁早逃命。谁知……谁知当我们赶回家中,总局已被血洗。娘亲刚刚临盆,带着妹妹躲在床板下,但婴孩哭啼不止,娘亲为了不让那帮恶人寻来,竟……竟捂死了小弟……而她承受不住亲手杀死小弟的自责,将妹妹交给爹爹后就自刎了。”她说到这里,抽噎起来,泪珠滚滚而落。

风御战紧握着她的手,拍着她的肩:“你可知,他们死于什么武功?”

范雁儿道:“什么功夫都有,聖启教鱼龙混杂,据说各个帮派都有他们的卧底。但我爹说其中武功最高的,用的是铁锁。”

风御战暗道:“铁锁——江湖上用铁锁的人并不多,待我回山庄好好查查。”

范雁儿道:“爹爹将我和妹妹藏起来,本想到其他分局打探情况,可每赶去一家,发现恶人都先行一步,镇川镖局十八分舵竟没留一个活口!爹爹立誓要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可聖启教如此神秘,根本无法查得其总坛在何处。我们在江湖上逃匿转辗了整整三年,才找到了传闻中的有求必应塔,爹爹希望求得聖启教总坛的位置和罪魁祸首的身份,以报我们我娘、我那刚出生的小弟,还有镇川镖局一百七十七条人命的大仇。”

凌旭愤怒到不能自已,不顾风御战阻拦,回往方才帐篷的方向。范雁儿匆匆跟上,可当他们回到帐篷处,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只剩下帐篷中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风少侠、范女侠,魔教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此事我定要查清楚。你们还需处理薛庄主的丧事。我凌旭对天发誓,若寻到魔教中人,定叫他以命偿命!”说着他就跳进了帐篷内的黑洞。

第十五章·明争暗斗(1)

这段时间凌旭的内力和武功都大有精进。可他不会骑马,过南岳关跑了百里,边跑边打退一路上的噬魔怪,当他看到遍布竹林的山丘时已是气喘吁吁。直找到林中的一间竹屋,他才停下脚步,整了整衣衫。

他走向竹屋刚要敲门,听得门内传出一个高亢爽朗的男声:”风少侠果然矫健,今日就到了!”

说着小屋的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头戴黑铁面具,身着银灰锦袍的男子。面具只有上半脸,极为精简,打磨得光滑无比,贴在他脸上像是第二层皮肤一般;衣服是最华贵的料子,剪裁也很合身,显示出他的健硕身材。凌旭迟疑了一下,跨步进门,才发现铁面人是一个跛子,虽然走得很稳健,但遮掩不住左腿的瑕疵。

一位眉宇轩昂、一表人才的中年男子披着玄青色镶银边的锦缎长袍坐饮清茶,显得富贵而高雅。言珏既与柳夕泠有过婚约,算年龄也应过不惑之年了,可眼前这位男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古铜色的肤色、神采奕奕、春风满面,周身有股清淡的草木香。

“在下言珏,请问阁下是……?”他高情逸态,完全不像范雁儿所说的龌蹉小人。

“晚辈凌旭。听说前辈与风少侠有约,不禁想与前辈打个赌。”旁人约架少不得一番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寒暄,凌旭却单刀直入,还直接报了风御战的名字。

“哦?”言珏道,”还以为你是来替风少侠求饶的。你想打赌,赌注为何?”

凌旭回道:”我以柳前辈的黑塔碎片做赌注。晚辈若是输了,自然把黑塔双手奉上;若是侥幸赢了,还请前辈将与风少侠的决战推迟六个月。”

言珏轻蔑地笑道:”就凭你?怎么会有夕泠的黑塔?”

凌旭掏出未鸣从酒坛中找到黑塔,举在言珏面前,让他端详一番后又放回了怀中。

言珏道:”凌少侠要赌什么,小孩儿玩的把戏吗?”

“江湖之人,赌的当然是武功。不过就算要比小孩儿的把戏,相信言前辈也是必然不惧晚辈的。”凌旭道。

“好!”言珏道,”你要比什么?”他看出凌旭武艺不精,无论比什么自己都是占尽了上风。原本还担心他出什么花招,才故意言语相激,但他毕竟年轻没有经验,只一句话就被绕得作茧自缚。但凡比武,凌旭绝没有胜算。

凌旭往屋外望了一眼,说:”这儿漫山遍野都是竹林。我们不妨各自去找一根竹子回来,谁找到的竹子更长,便是赢了。”

“哈哈哈,”言珏大笑,”这算什么武功?”

凌旭正颜道:”要找到最长的一根竹子不但要靠眼力也要靠轻功踏遍山林;既是长竹,必定坚硬沉重,要劈下并一路带回并打退四周埋伏的噬魔怪当然要靠武功。言前辈莫不是怕比不过晚辈?”

言珏暗想,不就是找最高的竹子吗?这小子应该玩不成什么花样,应道:”好!几时为限?”

凌旭道:”现在开始,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各自拿着一根竹子在此会面,一见便知分晓。”

言珏先凌旭出了竹屋,一个箭步凌空而起,很快那一袭玄青就消失在林海之中。凌旭却没有动身,独自在屋檐下坐了下来,调整内息。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滴沿着竹片落下,滴在凌旭面前,风吹起,泛起青青泥土香——坐啸清风过长夏,便是如此罢。此时的噬魂塔第一层仍是白日,林中水雾缭绕,不远处的山腰一道彩虹渐现,俨然一幅山水画。

凌旭起身,走到屋边一株竹子旁,慢慢开始打那套两仪功。水滴带着竹香落在凌旭的发上、衣上,透着阵阵清凉,他也不抹去,只是运气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功法。

铁面人透过竹屋的窗户看着凌旭,犀锐的目光比假面更渗寒意:难道这个年轻人真的如此胸有成竹,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起身寻找?忽然间,他觉得凌旭身边那棵竹子好像高了一些,他有点不敢相信,眨了眨眼,却眼睁睁看到竹枝上长出两片新叶来。待凌旭一套功法打完,他身边的竹子确确实实比边上那根高出了一截来。

这是凌旭在湖心岛时发现的。那日他在大桂树下练功,未鸣靠着树干吹箫,星星点点的桂花飘下,风飘其芳。

“未鸣,我是不是伤到这棵树了?我可不想让它的花都掉完了。”凌旭轻轻摸着老桂树坚硬的树干,低声问道。

未鸣笑道:”上去看看?”说着提了一盏灯,与凌旭纵身跃到树上。

借着橙色的灯光,凌旭亲眼看见老树枝头凸起几个淡白色的小芽,长出一个个嫩黄的花蕾。他伸出指尖在枝头一点,那花苞竟绽然开放了,在夜光里舒展着娇小的粉黄色花瓣,桂香袭余袂,露洒沾人衣——果然如湛卢所说,生生不息。

当言珏扛着一根巨大的绿竹越过三个山头回来时,远远地看见一根高大无比的奇竹巍然直立在自己的小竹屋旁,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正欣喜着打算砍下这根巨竹,才注意到这的确是他的竹屋,而巨竹旁站着的就是凌旭。

言珏一抛绿竹,插入地上,挺立在竹屋前。两个时辰的时限将至,胜负已分。

凌旭正了正衣襟,趋步走向言珏,作揖礼。

谁知言珏忽地跃起,一道银光袭来,向凌旭身后的巨竹拦腰劈去!凌旭纵身飞到旁边一株软竹上,用双腿缠住湿滑的竹身,借着竹杆弯曲之力倾身使出一掌,与言珏缠斗上。言珏手中的银鞭如毒蛇般阴寒,又柔中有刚,鞭风所到之处,坚竹如豆腐般被齐齐斩断,雨珠四溅,锋利如镖。顿时整个竹林鞭声、咔嚓声、绿竹倒地声交织,如一首邪杀曲,让人心惊胆寒。凌旭虽听范雁儿说过此人卑鄙无耻,但万万没想到堂堂的武林前辈居然在赌局的最后一刻想靠劈断对手的胜利品来取胜。但说好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若他无法坚持到最后一刹那,便是输了。

凌旭的两仪功原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后发制人的精妙武学,可一来他没有实战经验,二来言珏的鞭法已是极阴极柔,他一时想不到如何化解。只能一边以游躍术游走于密竹间,一边观察他的身形和出鞭手法,以寻找时机。可言珏的武功修为远胜于他,所使招数没有任何破绽,如行云流水绵延不绝,打得凌旭只是逃窜,浑身已被雨水和汗水浸得湿透。

忽然言珏长鞭一转,不飞向巨竹,反而是向凌旭的天灵盖抽下来,要把他的脑袋劈成两半。同时这一鞭的尾部似化成了无数条金刚圈,将凌旭团团围住,纵使他躲了过头顶这一下,也少不了被扯下一条胳膊一条腿。如此辛辣的招式让凌旭大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言珏不只是要赢了这赌局,而是要自己的命!

第十四章·彘肩斗酒

塔外万里之外的㕖州,宁远将军蔡宁初誓于军,曰奉敕征讨,国有常刑,军有纪律;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请众将入帐共商战事。

蔡宁道:“张师仁总督粮草,应付诸营,无使有缺。”

“兵多粮少,如何应付?”宣捷校尉张师仁四十有二,在军中颇有威望。

蔡宁道:“我已奏禀圣上,急发京西转运使措办粮草,不日便到。”

“哼!不日便到?”怀勇副尉乔晃银髯皓首却神采奕奕,曾在西鸿军效力蔡家三代帅将,“如今大军已集结七日,而后备粮草迟迟未至,你难道要让将士们空着肚子打仗不成?”

蔡宁道:“西鸿军镇守边疆已有数十载,河右少雨,常苦乏糓。要保军士口粮,可修洮原、九兴盐池以收虏糓,广开水田,募贫民佃之,使家家丰足,仓库盈溢……”

他话未说话,帐中响起一片嗤笑。乔晃道:“黄口小儿,你读书读傻了吧!弟兄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修田,更不是来治城的!你说这空话有何用?”说罢他愤然离去,其余将领互相看了几眼,纷纷尾随乔晃而出,只剩下一脸茫然的蔡宁与振威副尉姚恪伫立帐中。

蔡宁朝姚恪摆了摆手,姚恪退下,曾宥入帐。

蔡宁看到曾宥,才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曾宥会意道:“二弟所说的法子自然是保得西鸿军粮草的长久供应。但兵贵神速,又怎么等得了谷粮张齐。眼看寒冬将至,若不解燃眉之急,别说攻打北犰,八万大军连这个冬天都过不去。”

蔡宁道:“不瞒大哥,一得知西鸿军的粮草状况,我就呈了折子给圣上,可先后三道折子都被圣上以‘淮南江南大水’、‘京西大旱’、‘征粮缓慢’等诸多原因搪塞。我又怎不知情况之紧迫,只是此时要从何处调粮?”

曾宥沉思片刻,说了三个字:“定昌国。”

蔡宁道:“定昌国?我只在书里读到过。据书载定昌四面环高山,以其地势易守难攻,人庶昌盛,因名定昌。”

曾宥道:“不错,定昌国距此地仅百里,气候温暖,厥土良沃,谷麦一岁再熟,宜蚕多五果。为今之计只有向他们借粮。”

蔡宁道:“话虽如此,可我闻其言论不通,贽币不同,种类乖殊。且居绝域之外,山河之表,崎岖险阻之地,与各国壤断土隔,不相侵涉,自古赋役不及,正朔不加。能否顺利到达其都城般戈尚未可知,又如何能借到粮草?”

曾宥微笑道:“不劳宁远将军伤神,此事交给我吧!”

第二日曾宥就带了一个随从向般戈出发,骑行不到十里,听身后传来叫喊声“卡贺拉曼!卡贺拉曼!”

曾宥回头一看,正是刚与蔡宁汇合时边上的那个小兵。“可是将军有吩咐?”

那小兵喘了口气,摇头道:“不是,不是。是属下向将军自请与卡贺拉曼同去定昌国!”

曾宥问:“你叫我什么——卡贺拉曼?”

那小兵道:“是,在我们赫尔他语里‘卡贺拉曼’就是大英雄的意思。我自小在这儿长大,练了一身武艺,向将军请命做卡贺拉曼的护卫,只要有我额尔贡一口气在,就决不让卡贺拉曼受到半分伤害!”

曾宥拍了拍他的肩膀,见这孩子不过十四五岁,身材不高但长得颇为壮实,筋骨强健、脚力惊人,笑着道:“额尔贡,那我这条性命就托付你了。”

曾宥一行三人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到达定昌国的都城般戈时已是风尘仆仆。曾宥匆匆换了身整洁的深衣就来到了公主府。

“科瓦格特!”他们被公主府的守卫拦住。

曾宥从怀中拿出一个绀蓝色镶金纹的圆形物件,守卫们一看立刻让开,其中一位匆匆跑进去通报。

定昌国富足,且这位大公主深得王心、无比尊贵,公主府却没有一丝纷奢繁华。曾宥等了没多久,一位看起来品阶很高的侍卫快步走来,一见到他就行礼道:“曾先生!一别寒暑,先生依旧神采俊朗。这边请——”

曾宥跨入正厅,只见公主阚伯雅立在中间,她玄发氛氲、玉质明眸,无丽服靓妆,却有一身与生俱来的飒爽英气。

“小生曾仲恕见过大公主。”曾宥在离她十步外恭恭敬敬地作揖道。

阚伯雅屏退了四下,示意曾宥入座:“你是怎么猜出我身份的?”

“公主留下的配饰色相如天,又有金屑点缀、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这等质地的金螭恐怕我大宇的达官显贵都不曾见过,只能来自西域。配饰阴面有山纹,听说西域各国中只有定昌将四周的环山奉为神山,既是如此,不难想象定昌王室将之作为家纹。再打探一下定昌国有个不拘小节、热衷于游历天下的大公主并不是什么难事。”

阚伯雅喜笑颜开:“观察入微、见多识广,曾公子果然英才卓荦!所以,你是来做我的驸马吗?”

曾宥嗖地站起,又作揖道:“这样的玩笑小生可担不起,还请公主收回。小生与荆妻结发已有数年、鹣鲽情深,万万不敢对公主有任何非分之想。”

阚伯雅不悦道:“你成婚了又如何?宇国就是麻烦,我定昌就没有你们这诸多迂腐的规矩。你看你来路崎岖,千山万水,车不能方轨,马不能连辔,若不是心仪于我,你何苦跋山涉水至此?”

曾宥道:“小生此行是向公主借粮,一年为期,望公主救我大宇男儿。”

阚伯雅的脸色突然变了,但随即又转成了笑脸:“我定昌国富民强,别说一个曾仲恕,就算来一百个也能养得起。曾公子来借粮,难道不得展现点诚意?”

说着阚伯雅双手一拍,不多时就进来了五位舞人,白袄锦袖,着红抹额,赤皮靴皮带,又进来一众乐人,持荅腊鼓、腰鼓、鸡娄鼓、羯鼓、箫、横笛、筚篥、五弦琵琶、铜角、竖箜篌、笙。

阚伯雅笑着,挑衅道:“曾公子精通音律,这里的乐器任君选择,为我定昌的舞妓伴奏两曲如何?”

以曾宥的身份为舞妓伴奏无疑是奇耻大辱,但他仍然恭敬有礼、不卑不亢地说:“若小生只是弹奏乐曲就能换来定昌国的粮草,即使弹上百日百夜又何妨。公主是明理识义之人,难道要以个人喜恶决定国家大事吗?”

阚伯雅挥手遣退众人,目光一转,严厉地叱道:“宇国与北犰之战,我若借粮给你,他日北犰必将报复。曾仲恕你好大胆!你当真以为我对你一见倾心,会甘愿为了你牺牲我定昌国吗!”

听到这话曾宥的神色反而松弛了,不紧不慢地说道:“定昌、北犰并不接壤。且定昌有地利之势,从不结盟,因此公主所担心的并不是单单一个北犰,而是北犰与西㺈联盟吧。今日我向公主借粮,就是让这二国在百年内再没有结盟的可能。”

待曾宥将四国形势分析一番之后,阚伯雅的眼里露出一丝狡黠:“即便如此,曾先生要借的粮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不做赔本买卖,这一年的租赁费你打算怎么出。”

曾宥道:“若谈银钱,荆妻梁氏乃江汉首富,下有盐业、布业、船业、矿业、商行,公主在中原游历时想必也有所耳闻。我这里有盖荆妻印信的票据,公主可差人在大宇任何一家梁氏产业兑换成白银一万两。但我想用来与公主交换粮草的是更好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比一万两白银更好?”阚伯雅问。

“请公主传唤几位精通农桑之人和几位工匠,自然可以分辨小生说的是真是假。”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阚伯雅请来了定昌国的能人。曾宥道:“小生听闻定昌并没有中原的男尊女卑,妇女可耕田务农,也可载戟挟矛、弦弓负矢,也可领兵率将、入朝为官。”

阚伯雅说:“那当然!”

曾宥点头,接着说:“俗话说一夫不耕,或受其饥,一女不织,或受其寒。定昌国普通人家之女,三四岁就开始学习绩麻纺纬,缕缕而积,寸寸而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然人织一岁难成一束,不可不谓艰已。”众人纷纷点头。

曾宥走到阚伯雅面前说:“因此,若有巧夺天工的机杼,无论麻紵蚕桑,都能迅速缫丝、撵线、织成布帛,定昌国的妇人们便不用终日困于织业,有道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阚伯雅看了看众人,回道:“我定昌也有织机,只是你所说机杼过于神奇,这世上真有吗?”

曾宥道:“小生正是带了一套此机杼的图纸来。不瞒公主,近年来梁氏布业之所以能够异军突起,就是因为这种机杼。今小生愿意以此机杼的奥义来向公主借粮,在座各位能工巧匠可现场认证。”

说着他让额尔贡呈上一个小型的机杼置于案上,他扔了一小团泡软晒干的麻丝到开口,摇动手柄,只见一排细小的木手一伸一缩很快就把麻丝整理整齐,落到下面的狭缝中。阚伯雅和众人盯着这个小小的机杼,只见狭缝两端的齿轮把整理好的丝撵成了线,后面有个棋盘状的轨道,上有两个飞梭,随着曾宥转动手柄,两个飞梭一横一竖交替着把线一圈圈绕到方盘上,不一会儿就成了一小块布。众人惊叹不已。

阚伯雅鼓掌道:“好!好!不愧是曾仲恕!你把此机杼的图纸交给这些匠人。我命你们三日之内造出一台平常大小的机杼来。我这就去向父王请旨并派一队人马将粮护送到你大军。曾公子,你不会怕我言而无信吧?”

曾宥笑道:“怎么会。一年前公主为了手下一名护卫,不惜自己被关到冼州大狱,我便知公主是有情有义之人。我这一路来听说公主深受定昌王喜爱,不仅仅是源于父女之情,更是大王对公主的器重和信赖。何况此事有利于定昌,只要公主开口,这事便是成了。”

果然,三日后第一架机杼制成,同时所有的粮草都装上了马车,阚伯雅亲自送曾宥及护粮车队至般戈城门。

阚伯雅感叹道:“之前听说你清虚淡泊、大隐于市,没想到你竟是韬光养晦。可惜你做不成我的驸马,若有一天你我成为敌人,你将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曾宥郑重其事地说:“希望有生之年那一天都不会到来。”

阚伯雅:“希望有生之年你我都是朋友!”

“朋友!”曾宥和阚伯雅击掌而握。

第十三章·白衣苍狗

噬魂塔第一层。

刚赶到桓翳庄前,凌旭便闻攀号恸绝,见素车白马,众弟子无不麻衣缟素。他走向灵堂,只见帷飘飘兮灯荧荧,一台黑檀灵柩置于正中,灵柩的正前方镶着一个形如松柏的翠玉,铭旌上赫赫然写着”开封桓翳庄庄主薛岱川之柩”。跪在灵柩两侧最前方的两人,一人苍白瘦弱,是薛家少主薛御承;一人高大健硕,正是那日在薛庄主身后的锦衣男子风御战。

“吾儿!”一位老妪被丫鬟搀扶在旁,殊不胜哀,言随泪下。

凌旭刚给薛岱川上完香,外面传来一曲悠扬凄美的琴声。紧接着四个身着白衣的童女,每人挎着个篮子,一边走一边向空中抛着白色的菊花瓣,直到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花瓣,远远望去如春雪清透,才见到一个白衣如雪的翩翩公子挥着玉扇踏着白菊缓缓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人捧琴。

薛老夫人放开搀扶她的丫鬟,冷冷地打量着来人,运气吐声:”沈城主既是来悼唁,就不需要童女雅乐了罢。”话音刚落,老夫人运气一掌,沈彻身后那把古琴琴弦根根尽断。

沈彻从容上前,拱手道:”薛老夫人节哀顺变。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但在下这点洁癖您也知道,见谅。”

沈彻一向八面玲珑,和薛岱川交情甚深。上回薛老夫人大寿,他还特意准备了一套百年未曾面世的珍珑棋谱投其所好。若换作别人,此时断掉的就不是区区几根琴弦了。

沈彻上完香,转到老夫人面前道:“老夫人可知,薛庄主剿灭天龙派所得的黑塔碎片已被外人盗走了?”

老夫人立刻瞪了风御战一眼,问:“可有此事?”

风御战点头。

老夫人喝道:“为什么隐瞒不报!你是反了吗?”

风御战单膝跪在老夫人面前,回道:“碎片的确在师父与范云飞交手后被盗,但师父交代不要伸张。御战派弟子们一路跟踪当日桓翳庄的所有来客,尤其是交战当时没有在场旁观的人,直到确定无人藏有碎片。”

这时风御战看了一眼凌旭,凌旭突然想起当时没有在场旁观大战的好像只有他与未鸣二人。听风御战的口吻,桓翳庄的人是直到看到他俩都在露华阁脱得精光才离去。难道说,未鸣是刻意那样做来打消风御战的怀疑?而如丁香般的晓晓姑娘是桓翳庄的眼线?

“没用的东西!”老夫人斥责风御战,忽然她的余光扫过门口,喝道:“谁在外面鬼鬼祟祟?”

走进来的是范雁儿,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差点让凌旭没认出来。她端着一碗汤,恭恭敬敬地回道:“雁儿见老夫人近日形容消瘦,特地炖了碗补汤,望老夫人多加保重。见沈城主在此,不敢唐突。”

风御战接过范雁儿手中的汤碗,高举过头,递给薛老夫人。老夫人瞥了一眼,让丫鬟拿走了。

老夫人对范雁儿说:“我薛家光明磊落,不必避讳外人。但沈城主,我薛家黑塔之事,你从何得知?难道你在我桓翳庄埋了耳目不成!”

沈彻笑道:“老夫人说笑了。”

范雁儿突然插嘴道:“沈城主什么时候开始带男家仆了?”

凌旭这才注意到跟在沈彻身后一位僮仆,面色苍白、狭瘦骨立,看上去不满二十。沈彻朝他使了个眼神,他上前朝老夫人行礼道:“是奴告诉城主桓翳庄灵器被盗一事,因为奴是原本守护第一层灵器的噬魔。”

风御战问:“你说什么?”

那僮仆不慌不忙地回道:“灵器就是你们口中的黑塔碎片,每个灵器都有噬魔守护。噬魔是由你们见过的噬魂怪修炼而成。奴守护第一层灵器,自然与之有感应。”

老夫人指着沈彻,怒道:“好啊你沈彻!想不到你竟与这群妖魔鬼怪狼狈为奸,还有胆带到我庄上!”

沈彻道:”沈某好意传递消息,老夫人既不领情,我天尘府养些什么人不劳老夫人操心!”说着,他甩袖转身,要带着一行人扬长而去。

风御战出手拦住那个僮仆,严厉地问:“你为谁效力?有多少噬魔,多少噬魂怪?老巢在哪里?”

僮仆道:“东海有几滴水?苍山有几粒石?周天之浩瀚,宇宙之恢阔;日月有所不照,夜神无所不在。”

他张开双手,掌心向天,满面虔诚,却让凌旭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桓翳庄岂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老夫人一掌已经到了噬魔的背后。以她的威望和气度自然是不会在人背后突袭的,但噬魔不是人,不需要对噬魔讲江湖规矩。然而她的掌风被一柄飞旋而来的玉扇轻轻化解。沈彻像是完全不在意她锋利的杀气,仍是背对着她,毫不迟疑带着那僮仆和一行人继续往外走。

玉扇没有停住,径直向薛老夫人飞去。

风御战变色,横空一旋腿,将扇子踢回沈彻处。

沈彻这才转身,左手执扇背在身后,右手一掌对上了风御战。双掌相击的瞬间,轰地一下,内力激荡,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凌旭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桓翳庄大弟子的内力竟然如此深厚,恐有自己的十倍不止。

沈彻又一发劲,风御战急退两步,喷出一大口血。范雁儿上前欲扶,却被他让开了。

沈彻轻遥玉扇,阔步离去。

凌旭向薛老夫人等告辞后,在桓翳庄外三里处的一间客栈歇息,心里却是万般思绪。若那噬魔所言非虚,守塔者夜神神通广大,自然能够“有求必应”。但如今四大家族两家已没,就凭他怎么能够集齐碎片,达成愿望出塔。

欲借酒消愁,却无人对饮。

两日后,凌旭听到一个熟悉、清脆的声音,一看果然是范雁儿来店里用饭。范雁儿一见他就上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全然没了最初见她时那副高傲之气,叫凌旭有点猝不及防。

范雁儿道:“当日在桓翳庄,感谢凌少侠仗义执言!只是当日众人都怀疑你与我爹早有串谋,所以我才说了那些刻薄的重话,是为了与你划清界限。”

凌旭还真没想到她那日的态度有这番深意,略带尴尬地回道:“没什么。令尊没事吧?他们不怀疑他了?”

范雁儿低头道:“我爹败于薛庄主之手,当场毙命。”

凌旭惊道:“啊——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了。你为何会出现在桓翳庄,难道……难道是你想伺机报仇?” 近来种种变故让凌旭不由得一想就想到了最坏的情况。

范雁儿道:“怎么可能?我爹是武痴,生平最大心愿就是能与薛庄主这样的高手竭尽全力一战,若对方有任何手下留情,他都会心有不甘。临终前,他说薛庄主胜得光明磊落,他死得其所,不准我对桓翳庄有任何怨恨,还让我拜入薛庄主门下。谁想到我还未能拜师,薛庄主就……”

凌旭暗道:范云飞真是深明大义,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临终前这一番安排不仅消解了女儿的仇恨,而且给她今后找到了依靠,父爱如山啊。范云飞父女是他入塔后最初见到的人,当时他就觉得总镖头豪情万丈,没想到命运如此唏嘘,只剩下了范雁儿这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让他不由得对她产生了几分怜惜。只是如今桓翳庄也未必依靠得住了,他问:“薛庄主是怎么去世的?”

范雁儿道:“风大哥说是急性心痛,朝发夕死,神仙难救。”

凌旭又问:“那你今后作何打算?”

范雁儿道:“我自然是要呆在桓翳庄。只是前天你刚走,言珏这个卑鄙小人就来了。说是曾败于薛庄主之手,薛庄主允他随时可以前来挑战。”

“等等。言珏是谁?”凌旭问。

“说起来他也是前辈,在银笔老人的江湖高手排行榜上位列第八,算是一顶一的高手。而且——”范雁儿压低声音道,“听说他还和柳宗主有过婚约,但被柳宗主拒绝了,去了西域。后来不知如何到了塔内,住在南海的一个岛上。他谎称不知薛庄主去世的消息,漂洋过海而来就是为了挑战薛庄主。但我猜他是听说薛庄主和我爹大战后受伤,就想乘人之危了。”

“既然薛庄主去世了,这一战还要打吗?”凌旭问。

范雁儿斜眼看了凌旭一眼,让凌旭怀疑当日在桓翳庄对他的不屑到底是不是装的,她说:“你呀,真得好好学学江湖规矩。他名正言顺来桓翳庄挑战,若无人敢应,岂不是坏了薛庄主一诺千金的名声?”

凌旭道:“这不就是趁火打劫?还真厚颜无耻。不过风少侠看上去武功不弱,也许能与他对上两招?”

“如今桓翳庄武功最高的当然是风大哥,难不成让薛御承这个三脚猫上吗?就算他有这胆子,老夫人也不准啊。只是前日风大哥与沈城主对掌,受内伤不轻。今晨我路过他房门还隐隐听到吐血的声音。”范雁儿说到这里满面愁容。

“那此事有何解决之法?”凌旭问。

范雁儿道:“无论如何,我要赶在风大哥之前去找言珏,由我挑战他。就算伤不了这卑鄙小人,替风大哥消耗他一点气力也是好的。”

凌旭一听心生敬佩,他万万没想到范雁儿小小年纪却能为了义气两肋插刀,忙说:“不,我去!言珏既已在桓翳庄见过你,必对你有所防备,而且你已算桓翳庄的人,你若输了,就是这场决斗输了,到时候风少侠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如今薛庄主的丧事想必也需要人手,你还是留在庄内,由我去挑战言珏,无论输赢,都不丢了桓翳庄的颜面。”

范雁儿摇头道:“怎么能把你牵扯进来?不行,不行!”

凌旭道:“言珏与我无冤无仇,我只是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他不会对我下杀手的。何况我这一个月来练功练得勤,已是今非昔比。”

范雁儿一副不相信凌旭能从言珏手下活命的样子,但也不好说破,因为此时她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薛御承!若言珏是调虎离山,要对薛御承下手,则大事不妙!”

凌旭说:“不错,也有这个可能,你赶紧回去。言珏与风少侠约在何时何地决斗?”

范雁儿道:“就在明日,南岳关外百里处的竹林中。”

第十二章·一栖两雄

断水剑——《拾遗记》载”以之划水,开即不合”。

时至今时,没有人见过断水剑真正的样子,只因见过此剑之人必已死在此剑之下。

未鸣面对手持断水剑的人,两人相距七丈之远。高手相较,只要一招,就有人会命丧黄泉。

是箫声快,还是剑光利?没人知道答案。

于是这第一招,谁都没有动手。

只有冰冷的夜见证着两个顶尖高手的无声对峙。没有蝉鸣,没有鸦叫,连星月都躲了起来,仿佛知道要离这两个危险的人越远越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未鸣道:”多谢段洋君帮我暂管公孙家的灵器,这便还给我吧。”

沉默片刻,段洋君用内力将一个黑物推出,如同火雷般以陨星之势飞向未鸣。未鸣不躲不闪,伸直手臂,张开手掌。眼看黑物到他手掌只有一寸时忽然停了下来,悬在空中,疯狂地旋转,但转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他五指合拢,将黑物握在掌中,笑道:“多谢!柳家的灵器我也拿了,段洋君就不必对千雪门出手了。”

“你为千雪门求情?”段洋君冷冷道。

“是为了天下第一奇女子柳夕泠。你知道,我向来是怜香惜玉的。”未鸣得意地说。

段洋君似乎冷笑了一声。

未鸣问:”你拿了薛家的灵器吧?”

段洋君沉默。

未鸣道:”灵器虽然一直是你管,但只要没有哪个自不量力的集齐五个灵器,妄想通塔,你也无所谓它们散落何处。既如此,不如把薛家那个给我玩玩。”

段洋君是个极少言辞的人。任何人剑术练到他的水平,恐怕都是没时间说话,也不屑于说话的,毕竟用剑解决事要比用嘴快多了。世上也没几个人敢和他恬不知耻地说那么多话,若是要求饶,只怕那人还未开口就被他一剑封喉。

而这时,段洋君只是站着,收敛了全身杀气,静静地听着未鸣与他谈判——他也从未见过如此谈判的人,还没答应他第一个请求,居然不知羞耻又来索要另一样东西,而且是至关重要之物。

段洋君道:”为何?”

未鸣道:”没什么,若说好奇,段洋君信吗?我可是连这五个灵器聚在一起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当然,我也拿不出什么交换,不管我出不出手,你也能随时拿下沈彻的脑袋,四大家族已名存实亡不是吗?”

说的是穷途末路之言,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未鸣却还是一边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抛玩着手里的灵器,一副超然独达、旷迈不群之态,纵意于尘埃之表。

段洋君沉吟片刻道:”速往顶楼。”又掏出一个黑物抛给未鸣。

…………

凌旭背起行囊,刚走到九曲长廊,就听见桂花阵中传来人声。他迅速以轻功奔入桂花林,顺着声音寻去,高喊道:“来者何人?”

他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三师兄!”不远处的树下有位全身上下挂满琳琅宝器的女子,看着眼熟。凌旭顺着她的方向看去,见未鸣与一位玉色长衫的男子对峙着,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又或许他们什么也没说。

突然男子出剑,如万道银蛇乱掣,冷森森一片寒光,但觉杀气袭人,令凌旭毛发皆竖。此时箫音响起,清商流徵,在宝剑上迸发出三道刺眼的火光,伴随着铮地一声,凌旭大喊:“未鸣——渡少侠——快住手!住手!”挡在他们中间。

未鸣挺然而立,将白箫收回腰间。渡志抹去嘴角的血渍,与叶青苏并肩走来,他手中的无方剑依然寒气逼人,但已然有了三个缺口。凌旭行礼道:“在下凌旭。两位是真源派的少侠吧?我们在桓翳庄见过一面。”

渡志道:“真源派渡志、叶青苏,有要事求见柳宗主。本想沿泗江而下去寻浮云居,不知为何被江流带到了这里,与花公子起了误会。”

凌旭偷偷看了未鸣一眼,却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淑姬说湖心岛为千雪门弟子的思过之处,看来渡志他们是不知道的,于是便圆场说:“原来只是走错地了,何必大动干戈。此地并非浮云居,我也不知柳宗主在何处,怕是帮不上二位了。”

渡志看了看凌旭,又转而看看未鸣,低声道:“师妹,我们走。”

凌旭长吁一口气,却听到未鸣冷冷地对他说:“你要不告而别?”

凌旭背后一阵发凉,转过身,尽力掩饰自己早已藏不住的包裹,看着未鸣全无笑意的冰脸,一字一句斟酌着回道:“你身体已好转,我也算报完恩了。我想带着黑塔碎片去找薛庄主,合大家之力,一同出塔。”

未鸣神色仍没有任何舒缓之意,凌旭又说:“你既无意出塔,那便江湖相忘。”

未鸣摊出手掌,凌旭迟疑了一下,把铁葫芦放在他掌中。未鸣将葫中的桂花酿一饮而尽抛还给他,转身高歌:

“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

第十一章·夜雨对床

塔外万里之外,一名少兵踏着飞尘一路跑到将军的马旁,振威副尉姚恪拦住他问了两句话,大喜,跪禀道:“报告宁远将军,赫尔他族被西㺈虏去的族人已经全部救回来了!”

“当真?为何人所救?”

“这……”姚恪回头看了看那名少兵,他的嘴唇干裂出血,脸上却满面红光。

少兵喊道:“回将军,是汉人!是一名英勇神武的汉人!单枪匹马救回了赫尔他族一百四十七名族人,他是赫尔他族的英雄!”

“哦?”宁远将军疑惑地问道,“此人……”

正在这时,队伍后面传来一句嘹亮的斥责声:“将军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宁远将军向后望去,只见一人高大磊落、英神秀茂。他急匆匆下马跑过去——“大哥——”

“仲恕见过宁远将军。”来人单膝跪礼道。

“曾先生快请起!”宁远将军立刻将他扶起,抓着他的手很久不放。

蔡宁已经许久没有那么高兴了。自离开冼州他连一个安生觉都没有睡过,抱着必死之心远赴边关。而此时,他的结拜大哥曾宥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第一次放下了心里的焦虑。

当晚等部下退去,他着急地把曾宥唤入帐中。“大哥你怎么来了?家里一切可好?”

曾宥拍着他的肩:“好,好,一切都好。弟妹修了封家书,你自己看吧。”他从怀中掏出一封被捂得温热的信放在蔡宁手中。

蔡宁一边读信一边大笑起来:“芾儿又有了!哈哈,酸男辣女,她说她这次爱吃辣,我终于要有女儿了!大哥!”他一边喊着一边激动地抓着曾宥的肩膀前后摇着。

曾宥也不制止他,只是微笑:“恭喜二弟。弟妹有琬娘照顾,有下人们左右伺候,还有产婆大夫随时待命,你尽管放心。”

蔡宁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点头道:“多谢嫂子了!有嫂子帮忙照料,我当然是放心的。”

曾宥道:“琬娘看上去比弟妹还激动。一直说等弟妹生下个女娃,正好和我家隐儿结亲。”

“好啊!这当然最好!”蔡宁还不等曾宥说完就附和道。

“你这个当爹的!那也得令爱看得上隐儿啊。哎,瞧我们说的,算算日子还有三个月呢。”曾宥拍了拍蔡宁的肩膀,忽然话锋一转,“总之冼州有孙善在打理,一切如常,反倒你第一次带兵就要讨伐北犰让我实在放心不下。”

蔡宁拉曾宥坐下:“此事须从长计议。先说说赫尔他族是怎么回事?是大哥的手笔吧?”

曾宥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追你而来,途中见到被抓的赫尔他族人,但知你此番定有大计划,不敢打草惊蛇。我记得三弟儿时用来恶作剧的偏方,便找了黑斑草,又取石麻,水绞取汁,偷偷让赫尔他族人服下。不到一日果然泻泄不止、满面痈疽疮毒。西㺈人以为他们得了瘟疫,避之不及,把他们关起就逃之夭夭。我再取山慈姑根,醋磨敷之,他们很快痊愈,连夜躲到了琏泉。”

蔡宁听了拍腿大声叫好:“好!说来这还有三弟的一半功劳。大哥真是有勇有谋!此次出征有你相助让我西鸿军如虎添翼啊!”

二人交觞酬酢,饮酒二斗。

荒城空,人烟静,半空皎月如悬镜。

第十章·血海深仇

未鸣醒来时,见凌旭的头枕在自己脚边。他缓缓坐起,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来。这时凌旭的脑袋在他脚边蹭了蹭,迷迷糊糊睁开眼道:“你醒了?感觉如何?”

“我睡了多久?”未鸣问。

“两天两夜。”凌旭叹道,“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至于强行运功,是我连累了你。”

未鸣笑了。好笑的也许是凌旭欣喜、忐忑、又自责的样子,也许是他双目下的黑影、嘴唇上的裂痕、腮边的短须以及满脸的倦容。总之,未鸣从来没见过如此好笑之人:“傻小子!说什么傻话,没有你难道我就会任人将我关在地下吗?只是没想到千雪门的毒那么厉害!”

“淑姬女侠说的没错,这药无毒,是你的内力在体内相抗。如今你真气混乱,十二正经已损其五,我只能施针疏导。你不宜挪动,我在此处找到一些药材让你喝下,待你稍加恢复我就背你趁早离开,找个安全之处慢慢调理。”

凌旭从小寄宿在母舅章家。章家兄弟在临安府悬壶济世、兼做药材生意已有百年,江南药材十之八九经过章家之手。章家富甲一方,又周急好施,在临安府颇得美名。凌旭从小对此感兴趣,熟读医术,母舅让临安的最好大夫教他歧黄本草之术,传授针灸之法。凌旭悟性极高,练就了一手了不起的救命之术。

未鸣环顾四周,他们还在湖心岛,只是凌旭不知何时将他背到了卧房。未鸣道:“淑姬想必是将药下在琴弦上,你没中毒,怎么不趁千雪门无人赶紧离开?”

凌旭低头道:“这……这里的阵法实在厉害,我出不去。”

未鸣笑道:“来时全靠淑姬指引,我也不知怎么出去。此处既有美酒,我倒不介意守株待兔,待她回来让我好好审问。”

“可你伤得如此重,她来了我怕护不住你。”凌旭皱眉自言自语道。

“哈哈哈,你?护我?”未鸣又一次大笑,笑得五脏六腑都痛了,“桃花僮,凌小僮!快拿酒来!”

凌旭不理会他,自顾着去钻研药材。未鸣这才发现他离去时,右脚仍是一跛一跛的。

湖心岛地处星池之中,星池北接泗江,湖中有青莲夏荷,岛上遍栽丹桂。如今第二层正值初秋,荷花方败,桂香醉人。

凌旭日日为未鸣把脉施针,细心调整药方,十日后未鸣竟能下床走动。湖心岛不大,只有一架风车和他们这间庭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中有棵三人环抱的巨大桂树,绽放着银白色的花。第二层长夜漫漫,湖心岛的机关却能使每日辰时起灯火通明,将整个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日,一直到戌时才昏暗下去。

“虽说稍微活动活动对恢复有利,但你现在经脉尚未恢复、内力全无,要是不小心碰到岛上的机关怎么办?”凌旭见未鸣出门,忍不住追上去。

“你可有发现这屋子有什么蹊跷?”未鸣道。

“送水送食物的机关、自燃自灭的灯火、每个时辰报点的钟声,这毕竟是千雪门的地方,没有这些机关奇巧才怪。”凌旭道。

“不是,我是说——”未鸣意味深长地说,“我以步代尺,量得东西厢房各宽五丈,正厅长九丈,然绕屋而行,屋跨二十三丈。即使算上墙壁的厚度,还多出整整三丈——足够一个密室。”

凌旭听未鸣一番推理,觉得颇有道理:“那密室的入口在何处?”

未鸣指了指西厢房:“不出意外,正在此处。”

凌旭道:“你确定?可我们不知开启密室的机关在哪儿;何况我们鸠占鹊巢,又怎么能故意去破千雪门的密室?”

未鸣道:“他们伤你我在先,莫说一间密室,就算铲平这岛又如何!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好奇,四大家主之一的柳夕泠会在密室中藏什么?”

这些天未鸣已经将屋内大大小小的摆件都当成机关试了个遍,可还是没发现开启密室的机关。难道这机关不在屋中?不可能,淑姬说千雪门人最是慵懒,又怎么会把机关放在屋外。想到这里,他忽然回到正屋,见淑姬琴上的琴弦都不见了,便询问凌旭。之前凌旭将琴弦卸下浸泡在水里,等水干了,取凝结在碗底的药粉研究,如今才想起把琴弦装回去。

未鸣弹响了一段琴曲。忽然,只见一块块墙砖飞了出来整整齐齐堆在了西厢房两边,在他面前的不是密室,而是一条向下倾斜的密道,壁上有一排亮着的灯台,不知通向何处。

未鸣掠入密道,而凌旭也施展轻功紧随其后。不料,刹那间墙的四面出现了千万把利刃,如狂风骤雨般向他俩袭来,要把他们削成肉泥!这一刻,凌旭立即意识到未鸣没有内力但他身法尚在,而自己必须用内力保护他们两个人。他紧紧扣住未鸣的左手,高念游躍术心决。未鸣立刻领悟了凌旭的心思,两人如一流泉,以电闪雷鸣之速在刀雨中穿梭着,终于冲破了刀阵。凌旭刚想喘一口气,地面忽然燃起了大火,顿时把整个密道烤得炽热。“走墙壁!”未鸣道,两人同时横身分别踩在两边的墙上,紧贴手掌互相借力,同步飞奔前进。如果有一人慢一步或快一步,两人都会掉下墙面,落入火海。但没有“如果”,在他们穿过刀山火海后,凌旭虽精疲力尽,但欣喜若狂。

凌旭本以为四大家族的密室必是金玉满堂,充满了奇珍异宝,没想到这个密室给他的第一个印象竟是杂乱不堪。密室的地上堆满了铜的铁的木的各种部件,像是废弃的机械;一侧是个矮书架;另外三面墙上布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齿轮和管道;密室一角还有一个巨大的炉罐。凌旭打开炉罐一侧的小窗口,谁知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赶紧把窗口关上。看着连接炉罐的管道,他突然明白了:“这便是岛上所有机关和灯火的来源。风车转动齿轮,齿轮给机关上发条,机关便可以工作,而岛上所有泔水通过粗管进入炉罐,产生的可燃气又通过上面的细管点亮所有的灯火,循环不绝。”

未鸣有点惊异地看着凌旭:“你从何得知?”

凌旭道:“我大哥的母亲给了他一本奇书,上面记载着各种机械巧术。我是看到了这些机关联想到那本书上提到的一些要义,知之不详。柳宗主能建起这一套连接全岛的机械才真是盖世奇才!”

矮架上的书册均是机关设计和实验笔记,大多都是记录着实验如何失败、破烂、废得稀碎,成功的百里不足一二。未鸣拿起一卷地图,凌旭凑过去看了许久道:“这……这不就是湖心岛的机关图吗?”

从密室出来,未鸣高声道:“今日有此收获,当痛饮一番!”

凌旭忍笑:“你日日偷酒,我都看见了,何必找什么借口。”

未鸣道:“人生事,无非清风一枕,浊酒千杯。喜——当醉;愁——当醉。”

“行行行,酒鬼,”凌旭笑出声来,“那我今日去取一坛来,不用竹节机关,让你喝个痛快!”

一坛很快变成了两坛,两坛变成了三坛……

凌旭平时鲜少饮酒,一碗桂花酿已让他满面通红。他站起身,趴在窗边,吹着初秋的凉风。忽然,他回头用力拍着未鸣的肩膀,大声问道:“你知道这湖、这月,让我想起什么吗?”

未鸣摇头。

凌旭放开他,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咕咕喝下半碗。“我想起——我结拜兄弟的血海深仇!

我二哥蔡彦霖家,三代十一名将,其九战死西域,成翼戴之勋,立一匡之绩!其祖父封辅国大将军隆平侯,其兄封镇军将军,但八年前的腊月二十一的一场湖中宴会让一切都变了!

当时西鸿军大捷,隆平侯与镇军将军回临安复命,得恩留在家过年。宰相定国公陈易亲自在孤山脚下的湖中私宅设宴为其接风洗尘,二哥也随行去了。大哥曾仲恕担心二哥久去未归,便与我爬上宝俶塔远眺。那夜也是亏凸月,不远处黑云密布。我们见孤山脚下陈宅内火光闪烁,还在不断移动,不像是寻常夜宴情景。

大哥愈发担忧。那里虽是私宅,但定国公的护卫众多,即使是大哥的父亲,官居度支部副使,没有定国公相邀也绝对进不去。更何况因为大哥母亲的身份,长期连父亲的一个眼神都得不到,又怎么能请求他父亲出面帮忙。

四弟白雨提出从西湖凫水潜入。为安全起见,从北郭出发,只靠一支苇杆潜入陈宅。我不会凫水,只能在北郭接应。不想三炷香过后,等来的只有身负重伤的大哥和昏迷不醒的二哥!我赶紧替大哥止血。

大哥说陈宅内有魔教刺客潜入,二哥的祖父和兄长均被刺死,他一看见昏迷的二哥就立刻拉他从水路逃走,四弟为了替他俩断后,留下来与刺客厮杀。我们将二哥安置在我家,让母舅差人医治。

重伤的大哥坚持要回去查探四弟的情况,我只能让下人强行将他拦住,自己以轻功快速奔向孤山。然护城军已将全城戒严,我试图从各个方向突破,却根本接近不了陈宅,反因宵行被抓入了钱塘县的大狱。

次日大雪,直到申时大哥携母舅将我接出。他们告诉我四弟被当成魔教刺客的一员被定国公连夜交给了临安府,报大理寺。才短短一天时间,定国公亲自作证包括四弟在内的共二十名刺客刺杀隆平侯、镇军将军,还刺伤了自己。其中十四人在与定国公护卫厮杀中所毙,两人服毒自尽,剩余三名杀手自杀未遂,在临安府严刑下供出背后主使为魔教大护法无命,现全境通缉。定国公的左膀右臂何臻因护卫不力,使贼人进入陈宅,笞百。大理寺卿阎师秀亲自将三个杀手和四弟判处斩刑,三日行刑。

我心急如焚,问大哥是否还有转圜余地。可他说刑部尚书韦亮自幼与阎师秀同窗交契,又结了亲家,此案就算交予刑部复审,也绝不会有任何更改;此案既为怨狱,本该由大理寺决遣。四弟的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铁匠,我与大哥商榷之际,他别无他法,在纷飞大雪中不吃不喝一直跪在大理寺前,怎么劝都没用。

我在钱塘县衙时受笞二十,直到次日才能走动。大哥说想到救四弟之法,但不知我还能否用轻功,因为此法须我潜入他曾宅祠堂偷一个木匣子出来,由他亲自帮我引开他家人。我欣然答应,但直到得手,他才告诉我他的太祖父于先皇有救命之恩,木匣子里装的便是先皇御赐的丹书铁契。

不待我迟疑,大哥就拿着丹书铁契硬闯大理寺。未想定国公也在,他行动不便,似乎在那晚伤得不轻。谁知大哥才亮出祖传的丹书铁契,就受到众官嘲笑。大理寺少卿徐嗣立道:‘大人也许不知道这小孩的生母是何人,但在临安见过她舞姿的男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这种人所生的儿子也配拿先皇的御赐之物?怕是偷来的吧?’

我听得义愤填膺,但大哥硬是压下怒火,提醒我为了四弟,绝不能与他们起口舌之争。”

凌旭说到这里,泪水忍不住从眼角落下,他双拳紧握、咬牙切齿,想都不想地灌下剩下的半碗桂花酿,接着说:“

就在这时大哥的父亲匆匆赶到大理寺。我和大哥心里一怵,都以为他是来责怪大哥的,不想他高举丹书铁契,铿锵而语:‘先皇御赐丹书铁契在此,天威昭昭,尔等竟不行礼吗?’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定国公和大理寺卿也不得不低头作礼。曾伯父接着说:‘臣亡祖父良,奉事三朝,入备冢宰,出为上将。世蒙殊宠,先皇赐丹书铁契,曰使黄河如带,太山如砺,宇有宗庙,尔无绝世。孝乎惟孝,友于兄弟。若六亲自和,国家自治,则孝慈忠臣不知其所在矣。夫我儿宥以此契救兄弟乃忠孝之两全也。’

就这样,曾伯父救下了四弟。但大哥身负重伤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带二哥回来,尚未医治就劳心劳力地偷铁契闯大理寺,落下了病根,每到冬夜就要忍受刺骨之痛。四弟不待过年,受刑时的伤尚未痊愈,便把父亲托付给了我们,远赴华山习武,至今未归。”

故事讲完,第三坛酒也喝完了。未鸣道:“听你所言,那夜行刺你二哥之人均死,除了主谋的魔教护法无命?”

“大哥说朝廷早就想对付魔教,但至今连魔教教主的身份都未查出。只听说两大护法武功盖世、神出鬼没,无命——取了无数性命,无心——嗜杀而不戚。论年龄现在应在不惑上下,但两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连张可靠的画像都没有。所以我一定要查出魔教身份,之后无论二哥决定如何报仇我都站在他身边。”

未鸣开了另一坛酒,他一拎酒坛却发现有些异样,伸手一掏拿出一个黑物件,随手便抛给了凌旭。

凌旭接住,眯起眼睛细看了片刻,诧异地问:“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黑塔碎片?你为什么给我?”

未鸣道:“我又不出塔,要它作甚?你放心,我不会让千雪门寻到你头上。你不是立志要集齐五个碎片出塔吗?”

凌旭点点头,将黑塔碎片揣在怀里,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醉晕过去。

第九章·参回斗转(2)

凌旭的双眼渐渐熟悉了黑暗,才觉察到漫天的浩瀚星光,一弯新月西挂,与一层的青天白日相比别有一番神秘风情。未鸣一路疾行,他只得奋力用轻功跟着。过了许久,未鸣忽然停住,凌旭差点撞到他背上。他们面前是一汪粼粼的水光,抬眼望去却看不见湖有多大。

未鸣蹲下身,细细观察湖水,又朝四周望了望,而后一手举起火折子,另一手出掌。火光忽然变大,被他的内力催动着向整个湖面扩散出去,湖面倒映出了一大片光亮,他展开轻功径直向湖中央奔去。

谁也不可能在水面上行走的,不是吗?

凌旭紧跟着他的脚步,才发现湖面飘有零零散散的莲叶,莲叶是黑色的,比平时看到的莲叶还要小。他虽看不出未鸣步法的奥妙,但隐约觉得他在走一个阵法。自己也不敢问若是踏错一片莲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只得紧跟着,额头微微沁出汗来。

过了近半炷香的时间,两人终于看到湖中央一个亮着的小岛。”屏住呼吸!”未鸣一边说,一边掏出罗帕遮住自己的鼻嘴。凌旭见状也札上黑布,施展轻功勉力跟上。

忽见一片鹅黄色的云霞朝他们扑来,竟是无数桂花花瓣,花香醉人。凌旭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年前,那时兄弟四人刚磕头结义,他全身的筋骨就因为与蔡宁的一番打斗疼痛起来,蜷缩成一团,全身冒着冷汗。蔡宁和白雨都慌乱地不知所措,只有曾宥不假思索地将他背起,一口气沿着菜市河从北到南跑了近十里路把他送回家。靠在大哥的背上,随着他的步伐上下摇晃着,安稳得很;记得大哥的身上,也是有着桂花的清香。

“大哥……”凌旭叫出声来。

突然他背后一疼,被未鸣的一道真气震醒,原来这桂花能迷人心智,好生危险。

未鸣扬起白箫,真气一发,就像在他们的四周上下竖起了一道屏障。他猛地一跃,落在一棵桂花树顶,向四周眺望,仿佛看到了一个六十四卦的花阵。

“……山水蒙、天山遁……”凌旭努力回忆以前读过的六十四卦口诀,未鸣却已跃过数个阵位,身法之快,似是不需用看就知道要往哪儿走,“喂,你慢点!”借着满天星光,凌旭只能勉强跟在后面。

刚出花阵,两人落在一块巨大的石壁前。岛中朦胧的灯光印在石壁上,依稀可见云蒸霞蔚中九条互相缠绕的蛟龙——昂首怒爪、髭须苍雄。每一条皆是如栩如生,似腾云而起。但这壁雕看着又诡异得很,因为每一条龙都没有眼睛!

凌旭只觉得越看越怵人,低声道:“这莫不是要我们为龙点睛?”

未鸣道:“你我想的不谋而合,但有九龙,该点哪条?”

凌旭一听,又将石壁上下打量:一龙翻身出云表,口吞八极沧溟小;一龙排山山为开,头角与石争崔嵬。这九龙每一条都是狞凶万分。

他一边思索着,口中念念道:“爪牙了不露,谁能见其踪。超忽变化处,即此是真龙。”

未鸣忽然一跃而起,挥起白箫,为石壁上唯一一条不露爪牙的蛟龙上点上了眼睛,笑道:“超忽变化,又怎屑于矜牙舞爪。”他话未完,轰地一声石沙飞落,石壁上出现了一个洞口,如同蛟龙张开的巨口吐着白气。

两人跃进石洞,才看到一条筑造在水上的九曲长廊。不远处有间庭院在夜里发出柔和的灯光。

一声声断断续续的琴声从灯光处传来。不像是演奏,倒是像有人在调琴。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九曲长廊,走进庭院,只见屋中一位女子坐在琴后,三千青丝垂落,一时看不见她正脸。她一手缓缓弹奏着,一手持笔在纸上书写,鹅黄的衣料如流水一般顺着她白如琼脂的手臂滑下,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拂面而来。此情此景让凌旭怔住在门口,迟迟未敢迈步。

未鸣兀自走向女子:“都说千雪门绝于物而参天地,要不是你差人将地图和机关详解置香囊之中交予我,我怕是找不到你这儿。”

女子停下纤纤玉指,缓缓抬头。只见她双目含波柔情似水,格外叫人怜爱,吹弹可破的皮肤白皙透亮。“花公子过谦了。不过想来花公子对那香囊也没有尽信,不然怎么会让凌少侠当街叫卖,来试探我的人呢?”

她一开口,玲珑而粉嫩的嘴唇如蝴蝶翅膀般灵动起来。听她说到“凌公子”三个字,凌旭心头一震,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妙的女子,西子貂蝉与她相比也黯然失色。这个女子,是如此纯洁、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如天仙一般飘落到了这里,让凌旭忍不住想扇自己一巴掌,看看是在天堂还是梦里。

“你不也留了一手考验我妈?对聪明的人我总是要小心几分,对傻子——”未鸣笑着瞥了凌旭一眼,接着说,“此处似无他人,并非浮云居吧。”

女子道:“这湖心岛原是我千雪门弟子思过之处,现存放些杂物,地处偏僻,不会有人来打扰。我新谱了一首琴曲,不知花公子是否愿意试弹?”

“淑姬有命,岂敢不从。”未鸣自然是不会拒绝女人的请求的,何况是那么美丽的女人。

淑姬把座位让给了未鸣,自己在琴桌的一角轻轻一按,“咔”凌旭朝声音发出的方向一抬头,只见屋顶上开启了一扇暗门,一台四方桌缓缓落下,稳稳落在屋子中央,同时不知何时地上铺了竹筵,淑姬道:“凌少侠请。”凌旭拘谨地点了点头,隔了两个空位坐下了。

他想到两人方才的对话,原来未鸣收取那些女人的信物,是为了避人耳目地与淑姬通信;而之所以让自己当街叫卖,是为了在暗处观察淑姬手下的反应。两人皆心思缜密,传个信件都无比隐秘,一环扣一环,只有自己像个傻子被他们牵着走。

琴音响起,不容凌旭再想下去。只听此曲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飘游云于泰清,集长风乎万里。想必未鸣音律造诣不俗,虽是第一次见到淑姬的乐谱,却弹得行云流水酣畅淋漓;但更让他吃惊的是淑姬所作之曲,原以为会如她的外貌般温文尔雅,不想却是海纳百川、气势磅礴。

一曲作罢,凌旭不禁觉得身旁这位女子并不似看上去这般柔弱,相反,她的心中恐怕有着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宏大气象。千雪门的二弟子果然不同凡响!

“妙啊,妙!”未鸣一边称赞一边入席。

淑姬在四方桌的桌角一按,桌面开启暗格,推出酒盏,而中柱的一面也弹出一节接着一节的竹管,正好搭在酒瓶的上沿,随着一股酣纯的酒香,只见清透的美酒沿着竹管流入瓶中,直到酒瓶将满,竹管又一节节收起,藏入中柱,从外表看不见一丝缝隙。这时从屋外又滚来了两盘下酒菜——说滚是因为那两盘菜放在竹盘上,而竹盘置于一个三个圆轮的小车上,小车稳稳停在桌前,车底升出一节节竹制的伸缩手将这两盘酒腌虾和蟹生放在桌上,小车便自行离去了。这一系列机关之精巧,让凌旭不禁叫好。

“我千雪门的人最是慵懒,所以这等俗事都让机关手代劳了。花公子凌少侠远道而来,淑姬先敬二位一杯。”

未鸣从不客气,尤其是美酒当前,转眼之间豪饮五杯。淑姬不声不响地按动机关添满酒。凌旭的嘴唇刚一碰到酒杯就觉得此酒甚烈,虽有桂花醇厚温润之香,但不是自己的酒量可以胜任,放下酒杯,鼓足勇气对淑姬说道:“听说千雪门消息灵通,不知女侠能否替我解惑?”

“要向我打探消息,价格可不菲,”淑姬笑道,明眸朝未鸣一转,“不过既是花公子的朋友,我就破例回答你三个问题,但只答‘是’或‘否’,凌少侠可要想好了。”

凌旭想了想:“是否要集齐有且仅有的五块黑塔碎片才能出塔?”

淑姬道:“是。”

凌旭又问:“目前出世的三块黑塔碎片,是否一个原在公孙家,一个在薛家,另一个——在千雪门?”

淑姬道:“是。”

凌旭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若有多人一起集齐五块碎片拼成黑塔,是否能够一起出塔?”

淑姬低了低头,随即展颜道:“凌少侠问得好,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不知花公子有何见解?”

未鸣眉头一挑,拂手又饮了一杯桂花酿道:“塔内逍遥自在,我从未想过要出塔,又怎知道答案?”

话音刚落他和凌旭的竹筵倏然落下,二人同时落下了一个黑黝黝的深洞,有十丈?二十丈?数十丈深。两人一齐摔在地上。未鸣提气欲跃却发现浑身使不上一点内力。这时听到上方淑姬轻柔的声音:“千雪门的独门秘药并无毒性,但一旦强行运功,自身内力相冲,内力越高就会越快地经脉尽断而亡。我劝花公子好好想想这第三题究竟是什么答案。”

“只要你的机关仍能送上美酒,我在这洞里住上一年半载又何妨。”回音重重,只听头顶“哒”的一声,显然是洞口已被封住。洞内伸手不见五指,洞壁光滑而坚硬,像是铁铸的。

“呃——”凌旭紧咬着唇,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他的内力尚在,方才落地时抓着未鸣靠轻功减缓了下坠之力,但还是伤到了右脚。

未鸣听他呼吸急促,探到他全身都在颤抖,连额头也在冒着冷汗,问:“你怎么了?”

“我……我最怕……狭小黑暗幽闭之处……”凌旭知道脚伤并无大碍,但从小患的恐惧和心悸这时可能要了他命。他全身都缩成了一团,努力地告诉自己放慢呼吸,但他控制不住恐慌,这种恐慌像是巨大的魔鬼缠绕着他,掐住他的咽喉让他喘不过气来。

在痉挛中凌旭仿佛听到有一声钝响,一声,一声,又是一声,突然他被人拦腰提起,直直地上升。

人自然是不能飞的,纵使轻功最高的人,若非借外物之力,也只能跳起不到八丈,而且往往要用轻功先助跑一小段,在这样狭窄的深洞里怎能全力施展?原来未鸣先用脚力在铁壁上踢出了凹陷,然后以这些凹陷处为借力点,以出神入化的纵云术和深不可测的内力,一把提起了凌旭。他一窜便是数十丈,又运功一掌拍开了封顶的铁门。未鸣此时已中了千雪门的独门秘药,独自使用此法已是绝处求生,何况又多带了一个成年男子——待凌旭呼吸着新鲜空气从心悸中缓过神来,未鸣已经倒在他的脚边,面色青白,嘴唇也没了血色。

第八章·参回斗转(1)

凌旭与未鸣向北没走多远就是一个小镇,约莫不过百来口人。凌旭这才知道之前关于未鸣“风流成性”的传言非虚。他们从贯穿小镇南北的一条长街走过,一路上不断有女子前来“问候花公子”,从十二三岁的女孩到四五十岁的姑嫂,将他俩团团围住一路跟随着缓缓前行,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赠送各种瓜果点心;就连害羞的躲在家里不敢现身的女子们也忍不住从窗口探出头来痴痴地看着。

未鸣却似乎并不厌烦这些,微微笑着让凌旭收下所有礼物。待他们穿过小镇时,凌旭提着的背着的全都是给花公子的“一点心意”,险些让他走不动路。

“所以……你说的桃花僮,就是帮你收女人的礼物?”凌旭问。

“怎么,这就坚持不住了?”未鸣笑道。

“哼,你欠下这许多风流债,怕你遭报应!”凌旭低声道。

俩人又往西走了几十里路便看到一个巨大的城门——庆琮城。城内茶舍酒肆鳞次栉比,街上抱布贸丝者络释不绝,九衢三市热闹非凡。他们才走了没几步,凌旭突然见地上一块玉色绢帕,捡起一看便知用料考究,上还精绣一对红鸳,不知是哪家姑娘之物。他正环顾四周,匆匆上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娇滴滴谢过,说是她家女公子为感谢花公子拾得,请花公子赴茶楼一叙。

这——分明是我捡到的。凌旭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未鸣让他记下。

但没走几步,他便又捡了两块罗帕,三柄团扇,四个镯子!不得不感叹庆琮城的女子手段高明——高明却如出一辙。

“你究竟打算如何!”凌旭自认为是个脾气还不错的人,鲜有生气的时候,但眼看着数十位姑娘被未鸣的花言巧语骗得晕头转向,实在忍不住了。

“将礼物卖了。”未鸣轻描淡写地说。

“卖?你让我把这些痴心姑娘的礼物都卖了?你很缺钱吗?”凌旭气问。他一看未鸣的衣着就知他非富即贵,哪里会是需要卖这点小玩意的人。

“你以为桃花僮是个虚名吗?”未鸣笑得更得意了。

“行!我去!我一定好好吆喝吆喝你花间醉花公子是怎么糟蹋别人心意的。”凌旭说着将所有物件搬到了集市,找了个空位把布一铺,将一路上 收的所有礼物在布上排开:十个香囊,十二块罗帕,各式糕点整整十八斤,还有一筐硕大的萝卜!

凌旭左手一家竹器铺,右手一家糖人铺,都看着他摆的东西露出奇怪的神色。“这……这些不是我的……”凌旭试图解释,可两家摊主都不理会他。他想吆喝,可过于羞耻喊不出声;他想写个牌子,但又想到这儿的人可能多不识字。正在他发愁之际,铺子前突然来了三个身强力壮的大汉。

他鼓起勇气道:“大哥,买萝卜不?”

三人大笑起来:“买萝卜!俺把你的头当萝卜拧了你信不!谁准你在这儿摆摊的!”

砸场子,收保护费,这一套凌旭在临安也见过,忙赔笑道:“不是,我只是暂时……暂时摆个铺子把这些东西卖掉就行。不对,不是卖,是送!大哥要什么我送你!”

为首的壮汉轻蔑地说:“俺要这娘们儿的东西做什么……”

凌旭刚在未鸣这儿憋了一肚子火,此时听着三人出言不逊实在忍无可忍。他突然一个箭步上前,顺手抄起腰间的一个铁葫芦就朝三人的脑袋上打去。只听砰砰砰三声脆响,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被打得退后两步。

“他奶奶的……”为首的壮汉刚要去抓凌旭的手臂,就被他用轻功避开。

凌旭窜到他们身后,运气一掌将他们打趴在地,将摊上糕点压得稀烂。他拍拍手,觉得这才解了几分气,掸了掸手道:“你们仨把这摊上的东西都给卖了,不然我再叫你们尝尝厉害!”

此时凌旭走在集市上,带着几分得意几分庆幸,他知道自己的两仪功只是略窥皮毛,若是真的和他们打起来,恐怕不能施展自如,方才一招得手纯属侥幸。忽然,一个颀长的蓝色身影转到他身前,笑道:“这酒葫芦倒是不错。”

凌旭朝未鸣白了一眼道:“这不是酒葫芦!你别打它主意,它可是我四弟亲手给我打的结拜信物,两层中空,给我盛药的。”

“行!那桃花僮可跟紧了。”未鸣说着便右拐走进一片柳衢花市,转眼就消失在一家热闹的花楼里。

凌旭抬头一看,画栋雕梁上悬着一块门匾——露华阁。他想了想,还是很快跟了上去。刚跨入露华阁的门槛,一位水嫩嫩的姑娘就迎了上来,她柔软的小手轻抚在凌旭的臂上,甜美的声音绵绵道:”花公子的朋友可是贵客,快请进呐。”

这姑娘着一身淡淡丁香色的裙衫,说话的时候一阵幽雅的芬芳飘来,让凌旭不免有几分自惭形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发旧的带着污渍的外袍,这两年四处奔波,一入塔更是凶险重重,这套布袍早已不成样了。

他跟着丁香姑娘,被后边两个女子簇拥进了一个雅间。房间很是清爽精致,没有艳俗的脂粉气,只摆设着两株新鲜的兰花。山水墨色的屏风后是一个巨大的浴桶,腾着暖雾。“公子身上有伤,我们依花公子吩咐准备了药浴。” 凌旭一闻,白芨、紫珠、仙鹤草……果然是止血生肌之良药。两位女子把他的包裹拿走,还伸手就要去解他衣衫,凌旭忙止住她们,直到她们退到屏风外才开始自己脱衣。他的身体浸入到热水,觉得无比放松,自己心惊胆战奔波了那么久,仿佛现在才可以休息片刻。于是仰着头,闭上了眼睛。

忽然,凌旭的肩上有一种很轻很软很温暖的感觉,他一惊,刚要出声,回头看到丁香姑娘,原来她的步子是如此轻盈,像是踏在桃花瓣上似的毫无声响。她朝凌旭微微一笑,他心里顿时像吃了蜜糖一般甜,于是转过头去,由她摆布。丁香姑娘飞舞手指,很快解开了凌旭的束发,细心梳理着;然后又拿了块红色的帕子,帮凌旭擦洗身体。

洗浴完毕,姑娘给凌旭擦干了身体,包扎好了腿上的伤,又服侍他穿上了准备好的衣物。内衫是纯白的丝绸,凉凉的面料一贴着凌旭的肌肤就暖和起来,中衫和长袍是白色和黛蓝色的云锦,与未鸣身上那套样式不同,却同样高贵优雅。凌旭穿着分毫不差,仿佛是为他量身剪裁的。他在一个大铜镜面前左右照着自己的模样,脸上的伤口已结了疤,平添了几分匪气。

两位女子嘤嘤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凌旭才忙从镜子前转身过来,朝服侍他的丁香姑娘问到:”姑娘可知未……花公子去哪儿了?”

她盈盈笑着,挽着凌旭的包裹,牵起他的手,出门穿过一条走廊。

他们还没进屋,就听到未鸣欢畅的笑声。

姑娘推开房门,正是温柔乡,醉芙蓉,一帐春晓。

只见未鸣赤裸着胸膛倚在一个铺满粉色绸面褥子的软榻上,两个娇艳明媚的女子正伺候着他。左边女子的衣襟落在臂上,敞露出一边雪白饱满的苏胸,未鸣的右手搂在她柔软的腰肢上,她像是没有筋骨似的整个人靠在未鸣身上,正用嘴喂一颗剥好了的荔枝给他。未鸣笑着噘嘴接过荔枝,还一口吮住她娇红的桃唇。她嗔笑着,拎起手指在他眉心一点。

未鸣转过头去,右边的女子早已衣衫退尽,白晃晃的双腿让凌旭不敢直视。她纤细的腰肢向后一弯,整个人拱起了一座桥,不紧不慢地一手提起一个酒壶,往小腹中心倒。未鸣赞道”妙!妙!”俯身从她的肚脐上吸走了甘醇的美酒,拿过酒壶直灌入喉,然后才扶她起身,边扶边把手往她身下滑去,拍了拍她充满弹性的翘臀,少女娇笑。

非礼勿视——凌旭转身即想离开。

“露华阁不仅姑娘甜美,厨子也是塔内一绝!如此佳肴美酒你若错过了可别后悔。”未鸣连看都不看凌旭一眼,却向带凌旭过来的姑娘莞尔道,”晓晓姑娘果然蕙质兰心,才这会儿功夫就把这小子整出了个人样。”

晓晓姑娘嫣然道:”花公子莫要取笑了,是这位公子何郎傅粉、美如冠玉……”

虽是在夸他,凌旭心里却一万个不痛快。亏自己先前对未鸣出手相助还抱有一丝丝感激,现在看来他无非是个酒色之徒。但此刻他的确是饿了,一屁股坐在满桌的饭菜前,正好背对着未鸣。他吃得和龙卷风似的,也不需人伺候,于是这位晓晓姑娘也到了他背后的软床上与未鸣嬉闹着。

大快朵颐后,凌旭不忘讥讽一句:”未鸣公子还真是风流!”

“好说!你吃饱了也上来吧。”他的口气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话——”你去买两斤肉”,”拿壶酒来”之类。

凌旭嘴角一斜,恨恨道:”什么?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好色!哎,我怎么落入这种登徒浪子之手。”

未鸣向三位女子使了个眼色,她们不声不响地退下了。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凌旭二人。他拍了拍空空荡荡的榻道:”上来,桃花僮!这是命令。”

他转身看到未鸣横卧在一团粉褥上,衣衫只是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却是狂逸不羁、气宇万丈。

凌旭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了榻边。

未鸣用眼神指了指身边一大块空位,示意让凌旭坐上来。

凌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袖要走。

未鸣大笑一声,抓住凌旭左肩将他一把提到榻上。紧接着榻板一翻,两人同时滑了下去。

凌旭面前突地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双脚才又踏在地面上。

未鸣吹亮了一个火折子,道:”欢迎来到噬魂塔第二层。” 满面笑意尚未收住。